汤菜是我家乡特有的一种蔬菜。它至少还有两个名称,一个是叫“大菜”,还有一个,不雅却又非提不可的,叫“马子菜”。
所谓马子菜,和马桶也就是方言里的“马子”有关。过去,扬州城里人家多用木马桶。马桶天天刷,桶盖和桶身又是做得严丝合缝的,记忆中除了桶盖掀开的那一会,还真是室内无臭。
从前,每当清晨,扬州的大街小巷,一声紧一声“倒马子”的吆喝总得响上一阵。马桶每天都给主妇们带来不小的麻烦,她们睡不成懒觉,得从被窝里爬起来倒马桶、刷马桶。粪便是有人来挑的。我小时候住在东关街的逸圃,那是个深宅大院,住着许多户人家。粪桶每天把各家马桶里的货色带走,时不时地也把后院公厕里的货色运走。粪桶经过,大人小孩都会露出讨嫌的神色,跳着脚躲开。挑粪的小伙只得低眉顺眼,尴尬地赔个笑。
总是一个高高的个头、国字脸、大眼睛的小伙子来挑粪。按如今计较颜值的“势利眼”看,人家长得着实不丑。扬州各处的粪便,都由近郊的农民来挑,是哪里的庄子、哪户人家来,按老人们的话说:历古以来就是这样。意思是,打他们生下来就如此,他们的爹妈生下来就如此。
扬州以一道“小秦淮”为界,分旧城和新城。旧城里有孔庙、府学、县学、书院,多的是读书旧家和官宦人家,吃得清淡,油水少,粪便也就不太肥;以运司大街、辕门桥、南河下为代表的新城区,多的是盐商和买卖人,吃的是油水多的荤腥,粪便肥得很;至于蜗居在城墙根的贫民,往往吃不到油水,质量最差。庄稼人似乎是认命的,逮住哪家是哪家。他们通常挑一对粪桶穿街走巷,而在护城河上,停靠着他们的运粪船,靠着水路,可以比较省力地把大粪运到他们村口的小河边。
挑粪小伙在我们大院,一年里有那么一天,特别受欢迎。这一天里,他是高喉咙大嗓子的,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则脚前脚后地围着他转。他的担子上没有粪,只有菜——这就是马子菜。总在冬天长出,和雪里蕻一般长,是又肥又长,有颗大头的青菜。小伙子把菜分送给各家各户,天井里的青石板上就堆满了一捆捆的菜,是按人头来分的,一个三口之家总能分个百来斤。
到此,就践行了这一年里城乡间“人粪”和“马子菜”的交换契约关系,也是表个心意——马子菜是庄子里的农民对城里人贡献的有机肥的回报和感谢。很多年,一辈辈的,没见谁和谁签约,也没见谁和谁毁约。顶多是某个爱贪便宜的主妇不依不饶地叽咕一声:某个庄子的人家答应多给几斤马子菜呢——想以此给自家的粪便抬抬价。
为什么偏是汤菜?汤菜的成本低,产量大;虽说三文不值二文,却能让百姓腌上咸菜——在菜蔬匮乏的贫寒日子里,咸菜可是十分顶用的。
没错,汤菜主要用来腌咸菜。我小时候很舍不得看见青嫩的汤菜被搁置数日而不顾,这样故意挤掉它的汁水。甚而汤菜被凉在绳上风风干,硬是给折腾得没了原来的光鲜。这时候,主妇才会拿起一颗菜,从菜心处扒开,在菜头一圈的许多层菜帮子里洒些大籽盐,然后平放在缸里;就这样一颗颗地扒着、洒着、放着,于菜叶上抹些盐,呈扇形摆好,再大把洒盐,最后压上一块大石头。过个两三天,就得倒缸,将底层和上层的腌菜调换位置。如此来个三四回,就漫卤了——就是说,卤水将腌菜浸透,菜沉下去了。此刻的菜即可食用。为避免咸菜生霉,也为了让它保存得更久,主妇会把每棵咸菜打成把,紧紧实实地放入口小肚大的咸菜坛里,灌满卤,用荷叶封住坛口,拿粗麻绳扎紧。
父亲喜欢吃新鲜汤菜,总是关照母亲,千万要留下足够的量,不能把汤菜全给腌了。
我们家在1981年夏搬出逸圃,住进梅花岭后面的新住宅,有抽水马桶,从此不见分发马子菜的热腾气象。即便留在逸圃的人,据说在我们搬走后没几年,也和马子菜无缘了。
更多的人住进了有抽水马桶的新住宅区,而更主要的原因或许是,三中全会后农民包产到户、人口的增长、市场经济等都推动了农业对化肥的需求。记得那时有一出相声,讲述一名农村姑娘将爱的绣球抛给一位农管所的化肥技术员。人的粪便,成了从污水系统中排出的废物。至于护城河边停泊的粪船,更早些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没了影。农村和城市都在悄悄发生巨大的变化,原先的河汊有的改了道,有的被填埋。扬州城乡间的百年马子菜契约和义理人情从此一笔勾销。
(《文汇报》11.10 王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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