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
记得小时候家里装电话,那时候电话叫做“德律风”。二三尺长的木匣子钉在墙上,头上两个白铜电镀的铃儿,远远一看像只猫头鹰,怪不好看的,所以家人几度商量之后,就安在门后头了。装完之后,工人试用一次,只听他一个人喂喂的说鬼话。我家里有一位舅爷爷,平夙善修钟表八音盒之类,在我们心目中他是很通机械工程的,所以“德律风”装好之后,他算是兼了一份差事,收发电话全是他的事。初装电话,往往一天也用不着一回。当啷当啷响了,家里慌做一团,到处找舅爷爷,因为除了他没人敢接,怕触电。
这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电话匣子缩小了,样子不怕人了,不懂机械工程的人也可以随便使用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是余悸未已,对于电话不大感兴趣。有时候我宁愿跑三五里路去看一个朋友,他不在家我就回来,我也不大肯先打电话问一声。当然不是怕触电,也不是反对淫奇技巧,大概总还是因为怕麻烦。
如果一打电话,对方就是一阵和蔼而悦耳的声音,当然令人愉快。但是很少如此。下面这样的问答方式是我们可以常听见的。
“喂!哪里?”“你哪里?”“你要哪里?”“你是哪里?”“管我是哪里!你要的是哪里?”“我要的是……号。”“不错,是这里,你找谁?”于是入了正轨,双方开始通话。
有些自以为有身份的人,他自己不要号码,他派当差给你打电话,把你找到讯明正身之后告诉你“等着,某某就要和你说话。”你也只好毕恭毕敬的等着,这一等可能功夫很大。他却是很安逸。
为电话所困扰的人很多。你午睡方酣,电话来了,而且多半是些不相干的事,再不然就是错了。顶恶心的是你离电话很远,严寒的天气,你已脱了衣服要睡,或是半夜三更,突然电话铃响得紧,你不能不去接,结果是他问明你的姓名之后没头没脑地破口骂你一句,而呱嗒一声挂上了。只好含冤而返,带着那一声诅咒入睡。
(《雅舍杂文》 天津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