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
还不曾见过一只手端杯热茶饮用,两条腿又迈开大步前行的人。如果您确实是想品茶而不是单为解渴,您不会手握一瓶茶饮料,边走边喝。您必须首先消停下来,不管是坐在客厅,坐在茶馆,还是坐在路旁。您必须让自己的身躯进入静止状态——品茶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活动,活动的开始起于双腿的静止。
从前日本的武士茶,让战场上的对手相聚,进入露院,先把那长刀卸下,膝行入茶室,两两相对而跪坐,其中唯一杯茶矣。此时杀声渐远,茶心泛起,喧嚣的战场隐下,暂且不表,宁静的生活来临,双目显善。昨日杀红了眼的豺狼英雄,在那片刻的茶饮之中,人性重又复归,顿生浮屠之愿。
日本幕府时代有一种茶室很小,约九至十平方米,竹木芦草编成,设床间、客、点前、炉踏达等区域;置壁龛、地炉和各式木窗;挂名人字画,悬竹制花瓶,瓶中插花,四季不同;布“水屋”供备煮水、沏茶、品茶器具。武士卸刀入内坐下,身体间的距离,也就是数杯茶的间隔。环境逼迫他们几乎触膝而对。静止的肉体如此近距离地相视,是大有深意的。人们以为灵魂在此近距离中将推心置腹,人人为他人的美好境界在饮茶中得以达至。品茶在此时是多么的至关重要,如果人们不曾触膝对坐,或许他们就不会领悟,佛心是在莲花宝座上得以昭示的,人心是在茶座间趋于和平的。
我们需要停息片刻,复习和平,复习善,我们需要通过一盏茶让我们坐下来。因为我们只要一旦坐下,心急火燎的身姿便被另一种断然的止息截住。况且品饮的速度要诀是慢而不是快。一口就可以喝完的东西,现在假定需要三口喝完,时间因此拉长三倍。品字三张口,大约也是这样的意思吧,缓缓地滋润心灵,也就是缓缓地滋润人生。
唐时的高人通过品茶诠释了时间:时间是在空间里完成的,空间是在山水间完成的,山水是在品茶中完成的,品茶是在诗心中完成的。陆羽品茶,集文士品茶之大成,带茶具二十余件,后跟一童子,行走在户外,山坡涧边松下,停下来,席地而坐。俄顷,开始煮茶:唐时的品茶费时较多,关键在那个煮字;到宋时茶是点出来的了,时间就费在那后面的斗茶之上;再后来到明时的冲泡了,那时间就费在了孵茶馆上。无论唐煮还是宋点还是明冲泡,总之,都是让人停下来,面对世界,反观内心。
(《茶语者》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