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
陆文夫的《美食家》里,写男主人公“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这样的生活,其实是老苏州男人的寻常生活。
我初三那年从苏北回家乡苏州读书,和外公一起生活,每天,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天蒙蒙亮,外公就起身去茶馆。我总是听到他在隔壁极为轻快地穿衣、洗漱、开门、关门,他的脚步声也极为轻快地在巷子里远去,每天如此。
这样的固执,只是为了喝茶这样一件小事。但四十年、五十年坚持下来,小事就成了大事。后来我去问母亲,母亲说,外公从来没有把喝茶当成小事。
于是再问母亲,外公喝什么样的茶?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喝茶?为什么痴情地喝了一辈子的茶?母亲听到我的问题,却不说茶,说她小时候住的巷子。
母亲说,她小时候住在苏州一条小巷子里,一条三百米左右的小巷子,巷子里有一条小河,三顶桥,三座牌坊,一个巡抚衙门,衙门前两只面目可亲的石狮。河水碧清,可以吃的。人心也干净,非但不朝河里扔杂物,连夏天都不去河里冲澡,因为那是人喝的水。河里有卖时令菜蔬瓜果的小船行过,河边的楼上每每吊下一只竹篮,钱在里面,吊回来的东西,一定不会短斤缺两。房里的和河里的做完买卖,互相说些家长里短,寒暄客气,也是常有的事。
小巷子虽小,却精致,有古气,亦大气,亦处处风景。现在这里比以前拓宽了起码三倍,河没了,桥没了,柳树没了,高楼大厦,富贵小区,却小气、土气。
邻里互帮互让,没有计较。大姑娘如果脾气不好,婆家也找不着。说三道四不是人子所为,老祖宗的门训人人遵从,瓜田李下、寡妇门前,切切牢记。当官的和老百姓相处自在,你有你的阶层和威势,我有我的世界和享受。富贵之人懂积德和收敛,穷苦之人知天命有骨气。头上顶着天,相安无事。
家家都喝茶。不拘男女,都懂茶。男人们去茶馆,所有的事都在茶馆里谈妥。外公也是,用木匠和泥瓦工,用谁,多少工钱,都在茶馆里敲定。悄悄地,一边喝茶一边细语,多少事就做定了。定了,就安心地听说书,听评弹。
茶馆外面,石板路上,柳树边上,走着温良的贩夫走卒,贤淑之妇,腼腆少女,活泼童子……蓝天白云……鸟语茶香……喝茶不仅要心静,还要有安静的环境。母亲抬高了声音决断地说,与世无争,不喝茶干什么?原来一盅茶后有如此背景。
外公喝茶,喝普通的茶,大部分的茶客,都喝普通茶。二楼有雅座包厢,进去的非富即贵,但也许天天去的普通茶客,更享从容滋味。喝喝茶,看看风景,与朋友说说闲话。到了中午,让端茶倒水的伙计去隔壁叫来一碗阳春面,或两块黄松糕。实际上,我外公常常过了中午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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