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一月十八日,爸爸丰子恺受照顾,以四百五十元买到了我家第一台电视机。那时的电视机是黑白的、电子管的,很庞大。而且不像现在这样买来就可以看,必须去电视台接受“培训”。我去了。在一个厅里坐满了人。上面的教师教我们如何开机、如何调水平同步和垂直同步等等。
电视机拿到我们家后,家里人多么兴奋啊!以前,隔壁九十一号的“小弟”为我装了一台十分庞大的录音机,我们已经兴奋得不得了。以前认为“话出如风,怎能追回”。可如今就是能追回,让自己再听一遍。真神秘啊!故乡来的亲戚听了自己的声音,更是觉得神奇。
那时是电视台播放什么我们就看什么,而且好像只有一个电视台,还不是从早到晚播放。可我们已经够高兴了。每天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享受——不!才不是爸妈和我姐弟四人呢。亲友们全家出动,周末来看电视。不久,这个消息传遍里弄。邻居纷纷前来试探:是否能“揩油”进来看看?我们都允许。客厅成了个小戏院,座无虚席。
我们在观众席的正中间前排放一只沙发。这是爸爸的专座。他每晚都在这里度过欢乐的时刻。
可是后来有一晚,爸爸在看电视的中途上楼去了,久久不回。我便上楼去看个究竟。
“爸爸你为什么不下来看电视了?”
“……我想休息休息。”
我听得出爸爸说的不是真话。在我的追问下,他终于说了实话:
“坐在我后面的那个男孩位子比我高些,他往前靠在我的椅背上,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正好喷到我头颈里……”
噢,我终于明白了。
“那我下去把位子挪一挪。”
“不要!今晚的电视不大好看。我本不想看。”
爸爸对别人是能照顾就照顾,宁可牺牲自己。我们家乡有句话,叫“香火赶出和尚”。我知道爸爸的脾气,也就不再勉强。好在那个男孩不是每个周末都来。
这台笨重的电视机一直用到“文革”抄家被画院抄走。爸爸的“问题”解决后,电视机和其他的东西一起还来。爸爸去世后,我和“文革”中从复旦大学迁来同住的华瞻哥分炊。那电视机留给他们,我另买了一台小电视机,把女儿的眼睛也看成了近视。如今我家的经济条件大大改善。2000年迁到斜土路以后,三间房和厅内各有了电视机。
(《爸爸丰子恺》中国青年出版社 丰一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