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光
黄金小巷22号,要不是导游明示,难以想象当年卡夫卡会栖身这儿写作。他身高1.82米,如果站直了,留给头顶的空间也就不多了。
一间正式的房间,再加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厨房;屋外没有花园,屋内没有浴缸。城墙脚下的陋室,说避难所也不为过,但卡夫卡已经心满意足。他说,“为了写作我想要孤独”。这间22号房能满足他的也就是他说的“孤独”了。
所谓孤独,除了孤身、独行,对外部环境来说,便是没有纷扰和嘈杂;世界是绝缘的、凝固的,寂静如死,唯有自己的思绪是活跃的,在天马行空。
黄金小巷建于16世纪末,国王鲁道夫二世在修建了城堡后,下令招来24个射箭手护城,这些房子就是专门给他们造的,24个人24间房。
由于长年无战事,神射手的职责渐渐沦为保安。终于有一天,上面发现与其养着这些射手大材小用,还不如撤了。丢下的这些营房想必也空置了一段时间。不招人待见,又年久失修,到1657年就只剩下了14间。再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里成了游走江湖的炼丹师的天下,人们因此给了这条街一个正式的名字——炼丹士街。直到1831年的一天,一个名叫Uhle的炼丹师因炼金炉爆炸被炸死,那些炼金的乌合之众才一哄而散,还了黄金小巷一个清静。
卡夫卡搬来时应该是1916年的年初,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步出住处的门,便踏上了寂静的街道路面上的积雪”,又说,“它完全地适合于我。包括:门前那美丽的上坡路,那里的寂静”。
如今这条“寂静的街道”,正在被纷至沓来的世界各地的游人走马灯似的踩踏着。人们围观、拍照,或高声朗笑。人们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叫卡夫卡,不去黄金小巷等于没到布拉格。然而,仅此而已,至于卡夫卡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写了点什么,似乎无关紧要了。
我们到黄金小巷的季节正是布拉格之夏,万木葱茏,阳光热烈,但这并不妨碍我想象那个冬天,不难想象卡夫卡所说的“寂静的街道路面上的积雪”。
那该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呢?想必那是大雪初霁的一个个黄昏,小街白皑皑一片,阒无一人,能证明还有人存在的,便是雪地上的一两行足迹了。卡夫卡沿着坡道缓步而行。这是他每天的必由之路,为的是登上当年神射手站岗的城头。寒冷的空气让他无比清醒和兴奋,却又伤害着他的带病的躯体,令他咳嗽连连。
谁知道,白天乏力疲惫,晚上兴奋失眠,恰恰是肺病的征兆。此外,卡夫卡还盗汗、胸闷、低热。那些结核分支杆菌正在夜以继日地吞噬着他的肺叶。
时年33岁的他高大英俊,一双阴郁的眼睛像有无处倾诉的重重心事。这让他女人缘十足,哪怕在疾病缠身的时候。
一年多前,与菲莉丝的婚约无可挽回地终止了,原因就是因为他被另一个女人爱上了,而这个叫格蕾特的女人恰恰是菲莉丝的闺蜜。卡夫卡选择逃避,把黄金小巷当成了抗拒女人蛊惑的避风港,就一个人,清心寡欲,静心独处。
1917年8月,他开始咯血,9月4日被诊断为肺结核。于是不得不搬家,住到屈劳,由妹妹负责照料。在黄金小巷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完成了《城堡》《乡村医生》《致科学院的报告》。
令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于1918年在屈劳完成的那部《中国长城建造时》。这部小说的构思酝酿于黄金小巷,后人在他的笔记上看到了在那时开的头。这部作品更像是一则寓言,假托一位曾经参与建造长城的中国学者的口吻展开叙述,他没到过中国,看到他写“长城”,我就明白他写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布拉格城堡。
很多人以为孤独便是自我的桎梏,画地为牢,然后苦思冥想。其实不然,孤独恰恰是一种飞越,让思想插上翅膀,飞越蓝天,飞越大海,飞越千山万水。
在黄金小巷住了一段时间,每天散步面对匍匐逶迤的城堞,卡夫卡渐渐感觉到了一种窒碍的焦虑,插翅难飞,阻拦重重。他仿佛困兽犹斗,屡屡撞墙,却总是徒劳无功,难以突围。正如卡夫卡自己所说:我们唯一能逃避的就是逃避本身。
(本版选自《文汇报》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