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条巷子里小孩不多,除了我和娟娟,彬哥勉强算。他比我们大了六七岁,性格有点酷酷的,不太屑于和我们玩。
我从小就被他耍,比如他考我,你知道什么叫西班牙什么叫葡萄牙吗?我说知道,是两个国家!他神秘地摇头,告诉我,其实人的牙齿,小的那些就叫葡萄牙,大的那些就叫西班牙。我见他面露博学之光,就信以为真了,好长一段时间当我念及自己的门牙时总是习惯性地说“我的西班牙如何如何”。
还有一次,我和娟娟去他家玩,他跟我们说,人的眉毛,其实没什么用,眼睛可以看,鼻子能闻,嘴巴能吃,耳朵能听,眉毛能干啥?没有用啊!我们心想,好像有点道理。他又说,既然没用,还留着干什么!我们心说,这,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确实想不出哪里不对。他见我们无可反驳,就拿着他爸的剃须刀,把我们的眉毛全剃掉了。
彬哥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调皮,鬼点子多。点子这么多的人,放到今天网络时代,光是做微信公众号估计都能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可惜他就是不爱学习,高中时就缀了学,在城门外,继承了他爸的生意:卖猪血汤。
记得那时,到了下午三四点,彬哥就收摊回家了。他家里常常高朋满座,不卖猪血汤的彬哥,有一个很高雅的爱好:音乐。
那时侯他有一台叫“小三洋”的录音机,还有一把叫“红棉”的吉他。暑假的时候,大人都去上班了,巷子里成为彬哥和他的朋友的沙龙场所。彬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吉他,开始是用吉他弹唱各种流行歌,后来又自己编歌。他那些朋友,无疑是我人生里见到的最初的、真正的文艺青年。他们亦和亦唱,喝茶抽烟,衣装言谈,都与学校里的男生大相径庭。
常来找彬哥的,有一个留长头的,我们叫他宝生兄。他也是游手好闲无业青年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好人。但只有他对我和娟娟亲切一点,偶尔会招呼我们喝喝茶什么的。
宝生兄还有另一个爱好,画画。有时候他在别人的说话声音乐声中,飞快地画一张谁的速写。他画过我,画过娟娟,顺手送给我们。画面上的自己,比我们想象的自己都要丑一点,但又实在太像了。现在我才明白,人对自己容貌的印象总是高于事实,而且优秀的画画作品,总会选择每个人不太漂亮却很独特的那一个表情。当年的宝生兄,很天然地懂得这个审美。
这么一群社会青年,想必是让父母很头痛的。他们越是聪明,就越让父母头痛。那时候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有才华。才华,若不是拿来考上大学,变成工作,获取现实利益,那有什么用呢?彬哥的音乐天分,宝生兄的绘画,都不是才华,是不务正业。
后来彬哥一家搬离了那条巷子,娟娟一家也搬走了。直到今年暑假,我与娟娟意外地重逢了。在我们讲完了各种琐碎又平淡的现状之后,娟娟突然问,你记得宝生兄吗?
我一两分钟后才记得。娟娟说,他现在在开货车,彬哥现在也不卖猪血汤了,在修摩托车。
娟娟又说了彬哥和宝生兄的家庭情况,总之就是小城里,最普通平稳的一家人。当年他们那些奇思迭出的捉弄人的点子,看情形,一点也没有用来设计自己的命运。
在娟娟的带领下,我又见到二十多年没见过的宝生兄。我们客气地寒暄着,我想,即使见过彬哥,也不是那个捉弄过我们的故人了。时光不可逆,能互相捉弄的日子,原来也是不可逆的。
我问宝生兄:你还画画吗?
他说前几年闲的时候,确实画过几张,画的是记忆里的一些场景。
我庆幸自己看了他的画——他画得多么好啊!这个只在开货车之余随便画上几笔的人,画里的细节和气氛,几乎藏着我们的整个童年。
后来我把这些画贴在朋友圈,很多人不相信这是一个开货车的司机画的,很多人说,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发表呢?宝生兄似乎不知道画画竟然还可以发表,他那几张画,除了我和娟娟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见过。那么有天分的他,却不介意把天分挥发。就像那个点子奇多的彬哥,大概也不介意自己的音乐天分随风而去。有些才华可能就是拿来浪费的,而他们,恰好可能浪费得特别愉快而已。
(腾讯大家 @陈思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