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北方人来说,喝茶其实是一种奢侈,黄土寡薄,哪里生养得起那些娇贵的茶哟。儿时的乡村,谁家的罐中藏些茶叶,那个家境一定是有些殷实,一定是有人在外边的某个城市工作。而那些藏有茶叶的家庭,也是不喝茶的。之所以藏着,是因为左邻右舍谁家孩娃饭吃多了,不能消化,有了积食,据说可以泡些茶叶水以当药用,消食化积。
可想,在北方,在北方的农村,茶叶的尊贵。
我是在当兵之后,才喝上了人生中第一杯泡了茶叶的开水,微苦、微涩,并没有感到它有多么的爽口,但那是指导员特意给我泡的,为了让我好好工作,才撮了几枝放在一个玻璃杯中。因此,我更加体会到了茶叶于我意义的深刻、沉重,仿佛一个病人药锅中的人参。
提了干后,宣传科的办公室里总是放有茶叶,科长和干事们上班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给自己泡一杯茶水,别人都喝了,我不喝显然是故意与众不同,也就渐渐喝了。不过,茶的好坏,品质优劣,对我一概构不成什么伤害、遗憾和失落。
说起来,也算断断续续喝了二十年的茶了,红茶和绿茶之别,大多是泡在水里之后,我才能分辨出来。说到茶盲,对我来说名副其实。有次一位中将打开自己装机密文件的保险柜,取出一桶茶来,给我泡了一杯,说小阎,你尝尝这茶。并让我把泡茶的第一道水适时倒了,又续上第二道水适时之后,彼此品着。他问:“好吗?”我咂咂嘴道:“好。”又从杯中衔出一枝直竖蓬勃的绿叶在嘴里细嚼了许久。因为这个有些故意的动作,中将还说我对茶叶有些内行。可从中将的办公室里出来,同行的人问我,刚才中将给我泡了什么茶?我说喝不出来。又问,好吗?我说,说不上来。
还有一次,一个记者挚交,在过春节之前,给我送了一桶茶叶,说是台湾的什么名贵,250克,需840元钱,当时打开看了,发白,有层绒毛,样子的确与众不同。待他走后,我想把它卖了,半价也行,正好寄回老家让母亲或姐姐们过年。所以只要有朋友到我家里,我便拿出那桶茶叶推销,他们都说那茶确是好茶,愿要,不愿出钱。末了,我就只好将那桶名贵自己喝掉,发现那桶茶叶的味道的确特别,每一口都有喝了金水银汤之感。
明天我又要回老家办事,还是捎两斤茶叶放在母亲专门储茶的那瓦罐里吧。母亲说,村里谁家孩娃有了积食不化,甚或谁家小伙子找对象要和姑娘见面,常去她那儿讨要茶叶,因为她有一个儿子工作在外。
(《我的茶》中国青年出版社 阎连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