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35周年暨逝世80周年。为纪念这位中国现代文学之父,“立人”精神的伟大源头,本文通过采访几位卓有成就的鲁迅研究者,来正视数十年来对先生的若干误解,还原他的几许真相与真意。
误读1:鲁迅是打人的“棍子”
黄乔生(北京鲁迅博物馆常务副馆长):利用鲁迅来打压政治对手,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很普遍的。这就是利用,是有意的曲解。我曾把20世纪70年代批林批孔运动中出版的鲁迅言论集做了梳理,写成《20世纪70年代鲁迅批孔反儒形象的塑造——以批林批孔运动中鲁迅言论集为中心》一文。我发现,将鲁迅文本中的一些精彩的或有用的段落摘出来,编辑成《鲁迅语录》《鲁迅箴言》之类,颇有风险,会造成对鲁迅思想文章的有意无意的曲解和误读。
误读2:鲁迅在“幻灯片事件”上有意说谎
赵京华(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鲁迅提到留学日本仙台时于课间看到过日俄战争时期日军处死给俄国人当侦探的中国人幻灯片,导致他“弃医从文”行为的发生。的确,在如今的日本东北大学还保存有15张日俄战争的幻灯原版片,但其中并没有处死中国人“俄探”的内容。不过,在当时的报刊和杂志上曾有关于处死中国人“俄探”的新闻报道和插图、剧照等,鲁迅对这些应该是有所见闻的。就是说,鲁迅的记忆可能有虚构的成分,但并非一无所本。他“虚构”幻灯片事件,无疑是为了更好地托出自己早年弃医从文的人生选择,赋予其后来所从事文学事业一个生动有力的理由。
误读3:鲁迅是“汉奸”
赵京华:近年不少文章“指控”鲁迅有“汉奸”的嫌疑——比如“一二八”抗战时他对日本的态度暧昧啦,书店老板内山完造是日本特务,而鲁迅与他关系特别好,还到他家里避难啦,等等。
的确,“九一八”事变以后,鲁迅没有像一般中国知识分子那样激烈地抨击日本。他一生的工作重心在于本民族传统的自我反省和批判方面,甚至形成一种思维定式,即在以与日本相关的事件为议题的文章中,最后其笔锋往往会转向对中国问题的批评。然而,我们不能因此就认定他缺乏“抗日”精神。
一个重要的例证,就是他晚年面向日本人用日语表述对“日中亲善”的态度时,曾写下如此直言不讳的文字:写着这样的文章,也不是怎么舒服的心地。要说的话多得很,但得等到“中日亲善”更加增进的时光。不久之后,恐怕那“亲善”的程度,竟会到在我们中国,认为排日即国贼——因为说是共产党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国灭亡的缘故——而到处的断头台上,都闪烁着太阳的圆圈的罢,但即使到了这样子,也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
这是应日本改造社社长山本实彦之邀而为《改造》杂志所作《我要骗人》一文的结尾,直言不讳地表明了他对当时日本国家的严正态度。
误读4:性格好斗
止庵(作家):说到鲁迅的性格,这个问题是一本书的内容,这里只能“以管窥豹”。且引用两位相当了解鲁迅的人的回忆,一是最后给鲁迅看病的医生须藤五百三所记录的:“他常说道:‘顶讨厌的是说谎的人和煤烟,顶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一是周作人所转述的鲁迅的话:“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知堂回想录》)由前者大略可知鲁迅的心思,且可见他的性格中诗人的一面;从后者则大略可知他的做法——虽然只是写文章而已,又可看出他的性格中绍兴人的一面。
误读5:待人刻薄
张梦阳(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人们在文章里常看到他与人争、眼里不揉沙子的一面,其实鲁迅在生活中对待自己的爱人、母亲、兄弟、朋友、学生,乃至普通人都是火一般赤诚、热情的。
例如他对瞿秋白,秋白生前多次到他家避难,受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牺牲后,鲁迅亲自筹资为秋白编印《海上述林》。上海酷热的天气里,鲁迅在逝世前不久的重病中,生了半身痱子,还躺在床上看《海上述林》校样。校读完毕后,为了印制得高档精美,自己出巨资到日本去印装。拿到装帧高精的上卷后,喜不胜收,在病床上说:“人给杀掉了,作品是不能给杀掉的……”最后请黄源在《译文》刊登《海上述林》上卷出版的广告。1936年10月18日,鲁迅逝世前一天,报上登出了广告,他一定要亲眼看看《海上述林》的介绍有没有登出。这是鲁迅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触。鲁迅对秋白的这般深情,恐怕是自有人类以来,极少见的!仅从这一点就充分看出鲁迅待人的诚挚。
因而,他的学生和爱人许广平敬佩他,最反对“世故老人”的说法。
(《北京日报》9.22 止庵 黄乔生 高远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