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卫生间的人家少而又少,因而澡盆几乎家家必备。我父母结婚时没买任何家具,因为都用公家的,唯独买了一只大澡盆。我所说的澡盆只有十几二十公分高,人曲了腿坐在里面洗,即使水放得多也盖不住腿面。有木头的,也有铁皮的。我家的澡盆就是木头的,从我出生时就在那里,隔几年就要找箍桶匠收拾一番,直到80年代才算完成使命。
那时住房大都逼仄,把澡盆放在哪里,哪里就是临时浴室。到时候就要临时清场,将非洗澡人员统统请出去。我们家隔壁有位急性子,他家就一间房,逢他老婆或女儿洗澡,就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在家门口乱转,实在不耐烦了,就高喉大嗓朝里面嚷:“怎么还没洗好?捉虱子啊?!”我们家房子稍大,还算有地方避让,关于洗澡的纷争大多起于水:要想洗浴时将水完全控制在澡盆范围,不使溢出、溅出其外,并非易事,我动作幅度大,洗罢站起又过于剧烈突然,常弄得房间里一片狼藉。自然要挨骂。
天冷到洗澡扛不住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澡盆就渐次收起,放到床底下或是某个旮旯里。大多数的人选择去单位澡堂或公共浴室。
我关于公共浴室的最初记忆大概是在四五岁的时候。其时我们还住在中央饭店,有次爷爷奶奶从乡下来,父亲领他们到隔壁的大明湖浴室去洗澡。过去规模大点的浴室,洗澡大体分为三等:头等是盆池,一个一个的小隔间,里面一具白色的搪瓷浴缸,冷热水龙头,却没有莲蓬头。服务员照例会预先放好半盆水,浴澡的人进去再自加调节。这是两角钱洗一次的甲种澡券,待遇自然不一般,洗完了有件浴衣穿着,又有一张专属的睡榻,愿躺多久躺多久。次一等的是淋浴,也是一小间一小间,只不过换了莲蓬头。这都是带有私密性的洗澡。最末一等的大池则是共浴的性质,大多分里外间:里面有一水泥的大池子,是泡澡的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浴室就是盆池,因为那次洗的就是这一种。难得去一回,母亲甚至让我带了喷水枪,还有一种可漂在水上的玩物进去。此后父亲带我去浴室,就都洗大池了。
公共浴室总是人满为患。平日就常排队,到大的节假日前夕,都想清清爽爽过节,更是大排长龙。洗大池,更是怎一个“挤”字了得。大池原是泡澡的所在,沿池子有一圈梯级,就是让人坐那儿泡的。人多了没奈何,就央池边一个挨一个坐着的人让条缝,探着脚跨过,到中央席地而坐。人再多时,中间也没地方坐了,就都站着,池边上还有人一边搓背一边等着出缺。
墙上照例有一行字:“皂沫请勿入池”或“严禁肥皂入池”。其时凡空白墙壁上多书有毛主席语录,有家只去过一回的浴室,大池间的壁上也用红漆刷着语录,甚至还喷了个头像在上面,内容是“节约闹革命”、“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之类,用意自然是提示节约用水。不过即使主席有令,在此恐怕也碍难执行。每到该洗澡的那一天,母亲必要叮嘱或催促早早地去,为的就是越早水越干净。澡堂营业之前就赶到,等着洗头汤澡的,却是大有人在。那年月,洗澡的确是桩大事。
我后来都去南京军区后勤司令部的浴室。这是单位澡堂,那时洗澡是一项福利,职工都给发澡票,外人不得染指。这样的澡堂就一样不好,通常逢周末才开,遇特殊情况会加场,究竟开不开何时开却说不准,没电话,只好跑了去看。那时南京市区内高大烟囱不少,相当比例都是属于澡堂的。若远远看到烟囱正冒烟,便知有澡洗了。
常常下午一两点钟就往浴室里去,头汤不头汤倒在其次,更图的是洗完了上来可以从容地在更衣间里占据一张睡榻。泡了半晌,人已乏得厉害,接了门口看场师傅照例递上的滚热的手巾把子遍擦全身,往睡榻上一躺,快何如之!许多人将此视为洗澡享受的一部分,干脆睡上一大觉,或者泡杯茶,从容看报。但这惬意之感至多也就维持几个钟头,五点来钟,提早下班的人不吃晚饭,径奔澡堂抢先手,浴室里于是开始热闹起来。此前看场的师傅就开始打招呼:“洗得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啊!!”待你抬眼朝他看,那边一声“接好!”隔老远“噢”地扔过一个手巾把子,是礼送出境的意思,相当于旧时官宦人家的端茶送客。
其实要泡澡,别处也不是不可以。我的个人洗澡史上有个插曲,是到宾馆去洗澡。80年代,对大多数人家,洗澡仍是件难事,偶住宾馆,机会不可错过,不仅自己大洗特洗,还要泽被亲友。也有到一地公干,把当地朋友喊来洗澡的。有次父亲在距家不甚远的宾馆开会,打电话呼我过去,一进房间发现一屋子人,我只好退避三舍。
再往后,这样的洗浴,家中也可进行了。但也许是当年洗大池的印象太深,总觉还是欠点洗澡的氛围。尤其是减去了洗完后睡榻上的那一躺,显得草草了事,过程不那么完整,不免意下未足。
(《旧时勾当》三联书店 余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