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的白芋粥。
甘薯,有的地方叫白薯、红薯,老家叫白芋或红芋。红芋产量比白芋低,童年时代,我见到红芋更多是在年节的时候。长辈们买回来,简单的,放进草木灰中烤熟,很香。复杂的,会把它切成薄片,在开水里汆烫一下,摆在竹匾上晾干,然后油炸,非常酥脆。更复杂的,比如我爸,会把刚煮熟、滚烫的红芋加面粉一起揉面,包上红糖芯子做成一种烫面油糕,软糯甜香,非常解馋。但这种东西父亲并不常做。“炸红芋,太费油了”,我爸说。
那时粮食定量供应,父母每天面对着正长身体的三个孩子以及他们惊人的食量,白芋不啻是粮食最好的替补。
可能今天的孩子,很难理解白薯这种缠绕草质藤本植物对一个地域的影响。其实老家人从前的许多特质都与白芋相关,比如形容一个人“二皮脸”不知道害臊,我们会说一句歇后语,“白芋秧子烤火——甜不嗖的味儿”。我“学农”的时候加工过猪饲料,用麦麸和斩碎的白芋秧子同煮,灶房内的空气,确实弥漫着一股甜不叽叽的味道。
再例如,老家方言属于淮海官话区,有很浓重的开口音,说普通话时难以去除,老家人便称之为“白芋干子普通话”,相当于四川人嘲笑不够标准的国语是“椒盐普通话”一样。可见,甘薯这种作物在社会学意义上对我故乡影响之大。
白芋粥,顾名思义,是用白薯煮的稀饭。对此,我的父母却各持不同的料理方法。我妈妈大别山长大,稻作区,所以做粥加米。妈妈的白芋粥做得斯文,她力气小,先要在案板上费力地把去皮的白芋切成小块,再放进米粥的锅里,黄色的小块白芋和白色的大米交融在一起,色彩很好看。然而,我和妹妹都更喜欢爸爸做的白芋粥。
父亲淮北人,麦作地区吃面,所以用面浆勾芡,粥的品相不及妈妈,但由于白芋块儿大,吃起来过瘾。当然,我们更喜欢的是爸爸做饭的干净利落劲儿:上锅烧水,同时把洗好的白芋飞快削去皮,水开时把白芋平放在手心上,手臂伸直,用菜刀很粗放地斫下去,刀刃切入红薯刚好两三厘米,然后轻扭刀背,伴随清脆的一声,一块滚刀状的红薯块便落入了滚水中……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妈妈一辈子要强,每次见到她看不惯的“兜了面的粥”,却被孩子们这般狼吞虎咽,都不免要挑爸爸的刺:“看看,又把面粉弄到身上了,都跟你讲了多少次……”一边说,一边在爸爸的衣襟上拍拍打打。
但有件事情妈妈对爸爸是心悦诚服的,这就是挑选白芋。白薯讲究甜和干面,甜是味道,干面是口感,入口要特别“粉”,类似栗子的感觉才好。县城市场上,每次都有很多卖白芋的,他们大都推着两个轮子的平板车。车上堆着白芋,上层有掰成两半的,剖面上挂着淀粉浆液,供顾客挑选。白芋一次不能买太多,否则没有菜窖,上冻之后白瓤会变黑,味道发苦,所以家里一般只买三四十斤,堆在厨房角落里,能吃半个月。
有次跟父亲去买白芋,看到一辆车上的货色非常好,刚想问价,却被他拉了回来。“你看看白芋上的泥,沙土的,沙土地长萝卜,不长白芋。懂吗?”父亲说。那时,我爸常年在校办农场劳动,看上去像个农民,也学会了许多农业常识。他挑选白芋不仅看出产地,还要看外形、掂分量。上高中后,我接替爸爸给全家做白芋早餐,一套流程也做得像模像样,甚至能熟练地手臂平伸斫大块,但挑选白芋这件事却始终学不会,就像我到现在都不懂听声音挑西瓜一样。
按照美食家的说法,美食分三个层次:首先是温饱之需,其次是口舌之欲,最后是慰藉心灵。我这一代人贪吃的天性其实源自食物匮乏的童年,能求得温饱已经是那时许多家庭的梦想。然而,就是在这种刚刚就能达到的温饱之需里,一些关于食物的记忆便深深埋下了种子,历经数十年都难以改变。
汪曾祺先生曾经写过一篇《咸菜慈姑汤》,感念他童年时代曾经“吃伤”,年逾花甲却又“因为久违,有了感情”的一种食物。其实几乎所有人都有着汪先生味觉记忆中的这种食物,我的“慈姑”则是白芋粥。汪先生在文章结尾动情地写道:“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汤。我想念家乡的雪。”我同样很想喝一碗白芋粥,并且无比怀念那些从白芋稀饭开始的一个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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