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中秋节

    ■成健

    关于鲁迅怎样过中秋，可考的实据主要是鲁迅日记。自1912年起至1936年之间，这二十五个中秋，在其日记中有所记录的共二十二个，仅1928、1932、1935三年未曾记及。

    在京十四年，鲁迅的中秋节通常是按规定休假。因独在异乡，鲁迅常枯坐终日，以抄古碑消磨时光，中秋对他而言更多地意味着怀乡思亲。1912年9月25日，“阴历中秋也……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那些年的中秋，鲁迅均未和家人团聚，而多是和友人一起度过。朋友相聚有时也会给他带来点好心情，如1917年中秋，在绍兴会馆，“烹鹜沽酒作夕餐，玄同饭后去。月色极佳。”

    但多数时候，鲁迅的中秋节是落寞的，往往仅在日记中记以“旧历中秋，休息”寥寥几字。写于1918年冬的小说《孔乙己》，其中关于中秋的描写令人感到惨淡哀伤：“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

    1925年端午节，鲁迅和许广平等人聚饮，他喝得醉眼迷蒙，却又颇感尽兴。于是在致许广平的“训词”中相约：“今年中秋这一天，不知白塔寺可有庙会，如有，我仍当请客……”许广平在《两地书》中曾特地忆起当年的中秋，那天她“远远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

    1926年，鲁迅的中秋是在厦门度过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鲁迅多了一重从未有过的牵挂。那是与许广平相识后唯一分开的中秋节，可算是他最相思的中秋节了。

    那一天，从场面上看鲁迅过得并不冷清。当时厦大有许多教授是林语堂从北京引荐过来的，因条件所限，单身教员伙食极差，差不多都是自己想方设法弥补。中秋节那天，作为文科主任的林语堂自然要慰劳慰劳这些同仁。鲁迅在日记中记述了中秋分食月饼的细节：“旧历中秋也，有月。语堂送月饼一筐予住在国学院中人，并投子六饭多寡以博取之。”，同时他又在《两地书》中谈及此事。但其实，那个中秋对鲁迅来说却是孤单寂寞的，农历八月十六，他写信给许广平说：“我吃了便睡，我近来睡得早了。”

    1927年的中秋，鲁迅已决意离开广州，面对血的暴行，不禁满腔悲愤。窗下，鲁迅编完《唐宋传奇集》，又作了序例，最后写道：“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

    鲁迅所写的这段文字，其实还与高长虹相关。高长虹是狂飙社的主力成员，1925年春，许广平曾邮购他的一本诗集，并从此有过几次通信。而他与鲁迅相识则在1924年年底，鲁迅对其文学才华和激情十分赞赏，并给予大力扶持。但后来高长虹在鲁迅寓所见到了许广平，感觉到他们超越师生关系的那种亲密，从此就不再与许广平通信，并暗自将鲁迅当作了“情敌”。鲁迅离京南下后，高长虹开始在刊物上公开攻击鲁迅，并写了一首寓意隐晦的诗《给—》：其中一段是：“我在天涯行走，太阳是我的朋友，月儿我交给他了，带她向夜归去。”

    思前想后，鲁迅终于明白了高长虹为何如此恶意攻击自己，也的确是隐藏很深，于是写信告诉许广平：“那流言，……从韦素园的信里才知道的。他说，由沉钟社里听来，长虹的拼命攻击我是为了一个女性，《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他还问我这事可是真的，要知道一点详细。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地到这里终的原因，他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但对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敌对的态度，直待我到了厦门，才从背后骂得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

    鲁迅到上海后过中秋的情形迥然不同。随着爱子海婴的出生，每一个日子都和过去有了不同的意义，鲁迅的中秋节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色彩冷清，再不是他心中的隐痛。1929年中秋，“午及夜皆添肴饮酒”。次年同日，“煮一鸭及火腿，治面邀平甫、雪峰及其夫人于夜间同食。”

    然而，在上海的九个中秋，鲁迅日记有三次未曾提及，而且1931年9月26日写道：“传是旧历中秋也，月色甚佳，遂同广平访蕴如及三弟，谈至十一时而归。”鲁迅知道当天是中秋节，竟还是听别人说起的。亲人就在身边，挚爱就在身边，幸福就在身边，又何必总是记挂着中秋节呢！

    1934年，鲁迅作《中秋二愿》一文，提出了两个发人深省的愿望。一愿：从此不再胡乱和别人去攀亲。二愿：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鲁迅的愿望，对当时文坛恶劣畸形的风气无疑是有力的鞭笞，对中国文学的走向也予以深远的期许。

    1936年中秋，月依旧那么圆，而鲁迅已病入沉疴，体重竟不足四十公斤。关于当天的情形，他写道：“昙。上午校《海上述林》下卷毕。午后寄章雪村信并校正稿。复曹白信并还稿。下午谷非及其夫人来。须藤先生来诊。晚蕴如携三孩子来。夜三弟来。中秋。似发微热。”

    此后，仅十九天，鲁迅逝世，他直至人生最后的日子里都未放下手中的笔。

    （《大师光环下真实的鲁迅》北方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