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命运的转折,常常决定于外界一个微小的引诱或刺激。
一
譬如说陈省身,小时候,父亲在省城杭州工作,他跟着祖母待在老家嘉兴。有一年,父亲返家过春节,给他带了一套礼物,是当时流行于新式学堂的《笔算数学》,分上、中、下三册。还家当日,父亲觉得儿子还小,仅仅给他粗略讲了讲阿拉伯数字和数学算法。谁知陈省身一听就爱上了,他私下里慢慢啃,越啃越有兴趣,没过多少日子,居然把三册书啃完,并且做出了其中大部分习题。就这样,陈省身无意中闯进了数学的门槛——那里正通向他生命的殿堂。
譬如说钱学森,初中阶段,一次课余聊天,有位同学说:“你们知不知道二十世纪有两位伟人,一个是爱因斯坦,一个是列宁?”众人闻所未闻,面面相觑。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信息相当滞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虽然问世十多年,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也已过去了五六年,他俩的大名和事迹还没有广泛进入中学校园。见状,那个同学禁不住神采飞扬,侃侃而谈。钱学森听得心痒,就从图书馆借了一本爱因斯坦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浅说》,内容似懂非懂,心扉却轰然洞开,正是从那时起,他思想的触角,开始试探太空的广阔与自由。
由陈省身、钱学森又想到侯仁之,他们仨同龄,都是1911年生,但是后者的起步阶段,远没有前者幸运。侯仁之幼时孱弱,也没大病,就是弱不禁风,难以坚持正常上学,总是读一阵,休学一阵,这对他是很大的打击。尤其复学之后,照例要留一级,对于幼小的心灵,更是雪上加霜。恰巧他有个堂兄,在山东德州博文中学教体育,于是他便转学去德州读书。
博文是一所教会学校,体育风气浓厚,各种项目之中,篮球尤为大家喜爱。班班有篮球队,经常举行班际比赛。侯仁之也想上场一试身手。一天,他壮着胆子找到本班的篮球队长,说出了自己的心愿。队长看看他,矮而且瘦,而且黄,一副病怏怏的神态,断然拒绝。
侯仁之被孤立在篮球运动之外。他感到绝望,由绝望中又生发出豪气:既然玩不了球,我就练跑步——跑步,是不要别人恩准的。从此,每天下了晚自习,他就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跑。坚持了整整一个冬天,风雪无阻。转过年来,学校举行春季运动会,体育委员找到他,说:“侯仁之,你参加1500米吧,怎么样?”侯仁之于是硬着头皮报了1500米。比赛开始,发令枪一响,侯仁之就拼命往前冲,跑过一圈,又一圈,转弯的时候挺纳闷:怎么旁边一个人都没有?回头一看,所有的人都被他甩得老远!侯仁之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冠军。
二
人生是一场马拉松,各有各的跑法。仍拿陈省身作例,他的“跑”,就是玩。陈省身不爱体育,中学时,百米居然在20秒开外,比女生还慢。但是,他懂得玩。他的玩,是内向的,他“玩”数学,“玩”化学,“玩”植物学,“玩”围棋——他是同知识玩,同自己的心智玩。
钱学森读的是北京师大附中,受到的是全面发展的教育,他喜欢体育运动,更喜欢数学、音乐和美术。若干年后,他曾向加州理工学院的一位同事表示:根据定义,一则数学难题的解答,具体呈现就是美。因此也可以说,钱学森的“跑法”,就是追求美。
说到侯仁之,他的人生姿态,绝对是长跑。体弱多病和长跑健将,这两者很难令人产生联想,但是,侯仁之把它串联在一起了。他从博文一路跑进燕京大学,从本科生一路跑到研究生,跑到留校当教师。他名下的5000米校记录,一直保持了十多年。侯仁之先生的影集,保留有在燕大长跑时的雄姿,其中一幅注明是“终点冲刺”,画面上的他赤膊上阵,精神抖擞,一马当先。
这三位大家,陈省身以“玩”的姿态,一路跑到九十四岁;钱学森在追求美的路上,跑进了九十八岁;侯仁之跑得最远,于2013年10月去世,享年10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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