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天下的母亲都爱操心,我妈妈茹志娟是天下母亲中最爱操心的母亲。在她眼里,我们儿女全是还没孵出蛋壳的鸡,她必须永远孵着我们。
妈妈时常辅导我们功课,尤其是算术。有一次,临近大考,她辅导我“换算”。她一定要问我:“一丈等于多少米?”我说:“老师只要我们知道一米等于多少市尺就行了。”可是,妈妈说:“万一有一道题目是一丈等于多少米,你怎么办呢?”
其实,她辅导我语文恐怕更合适一些,可她并不辅导,只管制我读书。第一次看《红楼梦》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妈妈把那些不适于我读的地方全部用胶布贴了起来,反弄得我好奇得难熬,千方百计想要知道那胶布后面写的是什么。
后来,我和姐姐先后去插队,终于离开了家。可我们却像风筝,飞得再高,线还牢牢地牵在妈妈手里,她时刻注意我们的动向。后来,我到了一个地区级文工团拉大提琴,妈妈凡是路过那里,总要下车住几天。有一次,我告诉她,我们去了一个水利工地演出,那里有一座大理山,有许多大理石等等。妈妈便说:“这是个散文的意念,你可以写一个散文。”不料想这一写竟成了我第一篇印成铅字的作品,给了我一个当作家的妄想。
随后,我便开始舞文弄墨,每一篇东西必须经妈妈过目,然后根据她的意见修改,才能寄往各编辑部,再次聆听编辑的意见,再次修改。她比编辑严格得多,意见提得极其具体、细微。我常有不同意之处,可是总不如她合乎逻辑。
再后来,我去了北京讲习所,风筝的线仍然牵在她手里,每一篇东西总是先寄给她看。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妈妈同意让我听了编辑部的意见以后,再考虑她的意见。这时,我如同闸门打开,写得飞快,一篇连一篇,她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了。终于有一天,她紧接一封谈意见的信后又来了一封信,表示撤销前封信,随我去了。
接到这封信,我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风筝断了线,没头没脑地飞了起来,抑或能飞上天,抑或会一头栽下来,不论怎样,对风筝线,它无须再有什么怨言了。
(《广州日报》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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