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海
最近的日子,大多在似梦非梦之间。竹床上的书,翻了又翻,依旧是同样的一本。
想起故乡的六月,入夜之后,有狂风裹挟着急雨,闪电如狂舞的金蛇,在窗帘上跃动。盛夏的雷雨之夜,总不是那么真切,恍惚得像是梦境。
在如注的暴雨声中,身下竹席的凉意渐至袭人。习惯了穿一双及膝的黑雨鞋走在雨水横流的砂石道上;习惯了餐桌上大人们皱着眉头对于水位的讨论;也习惯了睡梦里传来大喇叭里征用壮丁上大堤抗洪的高喊……
要倒垸(yuàn)了,要倒垸了,所有人的眼神都在传递着同样的惊慌。父亲应该是镇定的,但家中的那些家什,床啊,柜子啊,桌子啊,虽说都是旧的,然而破家值万贯,扔是万万舍不得的啊。住在山里的外婆和姑姑,已经托人送信过来,一遍又一遍,让我们赶紧避到山里去。
那一天夜里,雨依然还在下,第二天,我们就要到山里去了。父亲和母亲商量着要带走的东西,而我们,也在匆忙地打点我们自己的宝贝。
记得的是洪水过后,隔壁刘师傅家的拖拉机不见了。原来队里的桥突现蚁洞,洪水涌入,抢水的时候,用麻袋堵已经来不及,急切间只得将拖拉机填了进去。
记得的是对大姐的艳羡和敬佩,原来她竟然和爸爸一起留在家里,那一天晚上大堤突然出现险情,她和爸爸一起跑到大堤遇险第一线,见证了那一次数十年不遇的大险。
回来后家中的一切如常,只是少了几件家俱——暗红色的宁氏床和嵌着菱花镜的旧式衣柜——那都是妈妈的陪嫁,怕被洪水冲走,拉到外婆家去了。
1997年的夏天,对于洞庭湖下的居民来说,意味着一个灾难。那一年暑假,我不得不一直滞留在岳阳市大姐家中——洞庭湖边的那个家,朝夕都在风雨飘摇之中,已然不能回了。
放寒假回来,坐车经过一些地方,母亲指点着身边的沟汊告诉我,这一棵小树,当日救了一个孩子的命;那一个地方,曾经漂浮着一个屋顶,一家人都在屋顶上等候前来援救的快艇……满目悲生事,凄凉恨此游。这还是不是我日日夜夜思念的故乡了?
南方的暴雨,再也没有比故乡的暴雨更为肆虐的吧。而洞庭湖,在我的心底,也常常是大海一样的变幻莫测。大雨的时候,坐在堂屋里吃饭,闪电会像鞭子一样,从门窗里一跃而入,直到你眼前的饭碗里。
而那霹雳一般的炸雷,在半空中炸响的时候,那巨大的声波,仿佛要将宇宙整个儿吞噬。虽则我们湖区的居民,是习惯了这样的炸雷的,然而有的时候,那雷炸得实在惊人,一向镇定的父亲,也破天荒地让大家将饭桌,朝雷声相反的方向挪了挪。
而母亲是最怕打雷的,据说从小便如此。雷雨的夜晚,若是父亲不在,哪怕幼小如我,也懂得作出勇敢的样子,将母亲安置在卧房里,自己跑到室外,强压着扑腾的心跳,将外面的窗户一扇一扇,逐一关好。那一夜,我和母亲紧紧地搂在一起,睡得竟是意外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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