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衡
手不离笔
与黄胄先生相识是在1963年。当时海军部队开画展,由于我有参展作品,便到了北京,有幸认识了黄胄先生,彼时我才二十出头,黄胄也就36、37岁的样子。
当时黄胄先生还是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创作员。由于不用坐班,白天我便经常去他家里学习。他的家在羊坊店,极普通的公房,印象中是二楼。进门的墙上挂着陈伯达书写的丈二匹的四个大字“道法自然”,把这堵墙塞得满满的。
一位出色的画家,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黄胄先生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他的勤奋。我曾开玩笑说,他除了睡觉之外,手里永远离不开竹子,吃饭时是一双筷子,其余的时间是抓着一支毛笔。手不离笔,是他日常的状态。无论什么朋友来看望他,甚至是他的长辈画家、领导来看望他,他都只顾画画,头也不抬,只是说:“你好啊!来啦!”从不放下画笔,更不起身倒茶。
解放初,二十出头的黄胄先生从新疆调到了北京,向时任中央美院院长的徐悲鸿先生提出了去美院学习的想法。然而,徐悲鸿先生敏锐地看到了黄胄超人的天分,对这个画坛晚辈已经形成的风格暗自欣赏,而学院派的条条框框或许会限制了他的艺术创作,便善意地婉拒了他。
画毛驴堪称一绝
黄胄先生画毛驴堪称一绝。一个大的清水笔洗,一支干净的大羊毫笔,就这么在水里蘸几下,饱含清水以后,濡一点淡墨,然后或轻或重,或急或缓,或大或小地一个块面一个块面地往宣纸上垛。这个过程,黄胄先生熟练到不需要看画面,可以随心地和你相视聊天。而宣纸的特点使每一块面间按下之后会产生水痕,当那些大大小小的块面堆垛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才把目光移回纸上,根据画面上种种形态的浅墨块面,用焦墨点上驴眼,驴嘴上牵的绳子,再将驴蹄一勾,简单几笔,匹匹生动的毛驴跃然纸上,站着的、躺着的、跪着的,一群栩栩如生的毛驴就呈现了出来。
上世纪60年代初,黄胄先生已成为中国画坛最有影响力的人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的较长时间里,中国画是式微的,甚至于很多画家都去画连环画小人书。然而,黄胄先生是个例外。他是一位出色的人物画家,完全可以用如椽之笔表现新中国的重大政治题材,无论是画新疆的风土人情,画草原欣欣向荣的动人风貌,画节庆举国欢腾的热闹场景,都契合当时时政题材需要。
记得他堂哥梁斌撰写小说《红旗谱》,曾邀请他为其绘插图,女主人公春兰美俏聪慧的形象,感动过整个社会。当时在北京荣宝斋出售的在世画家的作品中,没有一位的作品价格可以与他的比肩。齐白石先生的扇面5元一张,李可染先生的山水画60元一张,而黄胄先生的人物画则标价在60元至90元,且人见人爱,需求旺盛。
平民气质
即便当时在画坛有如此地位和声誉,黄胄先生依旧不自负、不自矜,没有一点儿架子,他长相朴实,皮肤黝黑,身板宽厚,两条宽宽的眉毛似两锭乾隆墨贴在眼睛上方,炯炯有神,像个打铁匠。
一次从故宫读画出来,黄胄先生拉我到北京西单的一家饭馆,是夫妻老婆店,店堂很简陋,我们找了个长板凳坐下吃饺子。这时,老板娘扯着嗓子喊:门口的大板车是谁的,挪个位置,好让人家的车拉走。黄胄先生便接口道:我的,等我吃完饺子再说。那女店主信以为真,又拉又扯地要黄胄帮个忙。黄胄先生是个朴实且幽默的人,他的平易为人不会让人感到和他有距离,对上对下、对权贵对小民都一视同仁、言行合一。
病榻上咬牙作画
“文化大革命”中黄胄先生是第一位被揪出来的画坛人物,这十年间,黄胄先生遭受到的身体以及精神上的折磨无法想象。随着“文革”的结束,黄胄先生也重获新生。但由于“文革”期间受到无情摧残,苦难的生活使其情绪低落,加上先生嗜酒,到后期,他的十个手指关节僵硬,已经不能正常地握着毛笔作画。
还记得1973年,我去北京看望他,他住在友谊医院治疗,病榻上的他咬紧牙关,将每个手指向后倒掰,痛得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然后,用手指关节夹起画笔,看到旁边《人民画报》上有好的图片,就像写真一样画起来,对绘画的热爱,黄胄先生是深入骨髓的。
黄胄先生一生惊险跌宕,像坐过山车一般,但他始终怀有一颗乡土气十足的朴质之心。曾听朋友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进门就跪下,说:请您无论如何帮帮忙,家里老人死了,买不起棺材。先生二话不说,便拿给对方两幅画:“到荣宝斋去换钱吧。”
(《文汇报》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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