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好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一座火柴盒似的工房的三层楼上眺望着视线中一条狭窄的破旧的小街时,忽然记起来我小时候是怎么走去我母亲所在的工厂食堂吃午饭的,我记得桥下的公共厕所,我记得一家人在路人的视线里围在餐桌前吃午饭的情景。
好多年过去了,公共厕所还在那里,路面还是那么狭窄而湿漉漉的,人们还是享受着狭窄带来的方便,非常轻易地就可以把晾衣服的竹杆架在对邻的房顶上,走路和骑自行车的人仍然在被单、毛线、西装、裤子甚至内衣下面穿行。这是我最熟悉的小街的街景,絮乱不洁的视觉印象中透出鲜活的生命的气息。
街道的北端有一家茶馆,茶馆一面枕河,一面为所谓南方的标志物。我努力回忆那里的人们,烧老虎灶的起初是一个老妇人,后来老妇人年岁大了,干不动了,来了一个新的经营者,也是女的,年轻了好多。两代女人的持铁锹往灶膛里添加砻糠时的表情惊人地相似,她们皱着眉头,嘴里永远嘀咕着发着什么牢骚,似乎埋怨着生活,似乎享受着生活。更重要的参照物是一些坐着说话的人。坐在油腻的八仙桌前用廉价的宜兴陶具喝茶的那些人,曾经被我规定为最典型的南方的居民,他们悠闲、琐碎、饶舌、扎堆,他们对政治和国家大事很感兴趣,可是谈论起来言不及意鼠目寸光,他们不经意地谈论饮食和菜肴,却显示出独特的个人品味和渊博的知识,他们坐在那里,在离家一公里以内的地方冒险、放纵自己,他们嗡嗡地喧闹着,以一种奇特的音色绵软的语言与时间抗争,没有目的,没有对手,自我游戏带来自我满足,这种无所企望的茶馆腔调后来被我挪用为小说行进中的叙述节奏。
我现在仍然无数次地走过那条小街,当我穿越过这条小街的时候,我觉得疲惫,我留恋回忆,我忍不住地从回忆触摸南方,但我看见的是一个破的而牢固的世界,这很像《追忆逝水年华》中盖尔其特最后一次在贡布雷地区的漫步,“在明亮的灯光下,世界是多么广阔,可是在回忆的眼光中世界又是多么的狭小!”而一个写作者迷失在南方的经验又多么像普鲁斯特迷失在永恒与时间的主题中。我和我的写作,皆以南方为家,但我常常觉得我无家可归。
(《河流的秘密》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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