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读书人视书如拱璧,都需要一点空间来将之列为清供,这就构成了所谓书斋。我之忝为读书人,半生以来,却往往在江湖中走动的日子居多。这样,随着我的浪迹,也就有了这么一串书斋;它像某种特殊的符号,句逗着我的浮生。
寻幽轩
1981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利川县教委所属教研室。就这么一幢两层楼的砖屋,既办公又住人,十余个教研员出入其中。我便对主任说,把那个楼梯间给我吧。
该房在楼梯下进门,屋顶即楼梯转角处,仅五平米左右,刚好容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柜和一把藤椅。有这些陈设,对我而言,足够了。
那阵子,刚从激扬文字的学生徒然变成自食其力的小职员,隐约就生出了许多颓废。其时,在骨子里原是雄心未退的,也颇能埋首于小屋中读书写诗。当然,也热衷于去坊肆间使酒买醉。微醺返邸,便喜欢铺开纸笔作苦吟状,偶尔也能搜得一句半联的警语,便独自激赏不已,在斗室中做手舞足蹈状。有了书斋,人似乎也添了一点书卷气,便不能没有斋号。经过一番切磋,遂用“寻幽轩”三字来题了蜗居。“寻幽”一语出自李义山的诗“寻幽殊无极,得句总堪夸”。就这样,我拥有了生平第一个书斋,并为此乐也陶陶,唯一的烦恼便是雨季的到来。
由于该楼久已失修瓦顶渗水,楼梯也裂缝,室小无地可以迁床,只得搬一只脸盆到床上接雨。起初原也不能习惯那金水迸鸣声,久之,便能分辨出积水深浅而高低不同的乐音了。渐渐还感到一些趣味,不为所扰,大有“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意思。
邻坟庵
调动工作后,第二次拥有的书房是由办公室改建的。屋在二楼,开门即见青山,那是本城人用于丧葬的地方,唤作关山。就在该年深秋,我在这个世界感情最深的外祖母逝去了。我陪着风水师在关山腰的一丛小松林边选好了佳城之址,亲营墓圹,痛苦地埋葬了外婆。这样,我每天便能望见外婆的所在,心头也始终砌着一方沉重的碑石。
那些时日,心情是灰钝的,人也便幽灵一般了无生气。触目皆是墓地,全部生活仿佛就是徘徊在这样两座坟之间。街上可以走动的地方除了书肆就是酒馆,每月的饷银就全部献给了这两处。一些大雪飘风的夜晚,一个人读书倦乏了,便在腰间系一条绳索,拴一个瓷葫芦,端一只磁杯,去敲响邻近一个老妇人所开的酒店。
那时书很便宜,每月似可买几十本,隐约肚里的学问也添了些许。城里的老师每有不解的语文,便来我这里找书或询问,往往能让他们释疑而去,因之竟有了一点虚名。有了新的寒舍,便想额上新的名号。几番推敲,决定因地取材,命此书斋为“邻坟庵”。还写了一律给诗友阿三,中有一联为“以坟名室聊埋骨,撮土筑巢为友鸥。”
也是家
1988年夏天,我作为海南建省后第一批引进的所谓人才,分到了该省会的公安局,因此得到一间单身宿舍。
实际上,那只是一户人家的附属房,包含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一个餐厅一个阳台,就是没有一间正房。令人发愁的是这套接近完美的居室竟没有一个区域可以置放一张单人床,哪怕是折叠式的。最后,只能在那不足四平方的餐室铺上一层地板胶隔潮,然后席地而卧。
房虽褊狭,却得天独厚;出门数十步便是南渡江的入海口。每到黄昏,往江边漫步而去,便可望见沧海落日的悲壮画面。夜凉时分,独自回到小室,冷水浴罢,即可裸裎打坐于地,或依一隅,乱翻几页闲书。想到魏晋名士“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也不过如此,便不禁哑然失笑。
之后,内地的友人去得多了,小小斗室竟成了江湖游子的兴隆客栈。相识或不相识的多有慕名或转介而来借一枝栖者,念及同是天涯沦落之客,皆一并接纳。大家乐得有此危巢,免了流寓街头,便戏称为“也是家”。想到人生逆旅,得心安处即是家之理,便借了这句戏言移作斋名。
(《乡关何处》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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