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京戏。当时成都戏园加演京戏聘请京班名角,这种事情大半由他主持。由上海到成都来的京班角色,在登台之前常常先到我们家来吃饭。自然是父亲请客。他们有时也在我们的客厅里清唱。
一个唱青衣的小孩名叫张文芳,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当时在成都很受人欢迎。他的哥哥本来也唱青衣,如今嗓子坏了不再登台了,就管教弟弟,靠着弟弟过活。他也到我们家里来过一次。他完全是个小孩,并没有一点女人气。然而在戏里他却改换面目做了种种的薄命的女人。我看惯了他演的那些悲剧,一点也不喜欢。但是有一次离新年不远,我跟着父亲到了他们住的地方(大概就是在戏园里面),看见他穿一身短打,手里拿了一把木头的关刀寂寞地舞着,我不觉望着他笑了。我和他玩了好一会儿,问答了一些事情,直到父亲来带我回家的时候。我想,他的生活一定是很寂寞的罢。
然而说句公平的话,父亲对待戏子的态度很客气,他把他们当做朋友,所以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他并没有玩过小旦。
三叔却不同,他喜欢一个川班的小旦李凤卿。祖父也喜欢李凤卿。有一次祖父带我去看戏。李凤卿包了头穿着粉红衫子在台上出现以后,祖父曾经带笑地问我认不认识这个人。
李凤卿时常来找三叔。他也常常同我们谈话。他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会写一手娟秀的字。他虽然穿着男人的衣服,但是举动和说话都像女人,有时候手上、脸上还留着脂粉。
有一次三叔把李凤卿带到我们客厅里来化装照相。我看见他在那里包头,擦粉,踩跷。他先装扮成一个执长矛的古代的女将,后来就改扮做一个旗装贵妇。这两张照片后来都挂在三叔的房里,三叔还亲笔题了诗在上面。
李凤卿的境遇很悲惨。后来在祖父死后不多久他也病死了,剩下一个妻子,连埋葬费也没有。还是三叔出钱把他安葬了的。
三叔做了一副挽联,里面有“……也当忍死须臾,待侬一诀”的话。
二叔也做过一副挽联,我还记得上下联的后半句是:“……哪堪一曲广陵,竟成绝响。……惆怅落花时节,何处重逢。”
后来二叔偶尔和教书先生谈起这件事情,那个六十岁的曹先生不觉惊讶地问道:“XX先生竟然也好此道?他不愧是一个风雅士!”这“XX先生”是指三叔。三叔在南充做知县的时候,曹先生是那个县的教官。李凤卿当时在南充唱戏,三叔在那里认识了他。
听见“风雅士”三个字,就跟平日听见曹先生说的“大清三百年来深仁厚泽浃沦肌髓”的话一样,我觉得非常肉麻。
二叔对曹先生谈起李凤卿的生平。他本是一个小康人家的子弟。十三四岁时给仇人抢了去,因为他家里不肯出钱赎取,他就被人坏了身子卖到戏班里去,做了旦角。五叔后来也玩过川班的旦角。他还替他们编过剧本。
(《我的家》作家出版社 巴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