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提起“烟愁”,使我想起幼年时烟瘾比我父亲还大的小叔,他叫我从父亲那儿偷“加利克”香烟给他,他就表演吞烟和吐烟圈给我看。他吐烟圈真像变戏法一般,一个接一个,小烟圈从大烟圈里穿出去,看得人目瞪口呆,他说吐烟圈只能难得表演一次,太浪费烟了。烟一定要一口全部吞下去,经过五脏六腑,才慢慢儿从鼻孔喷出来。颜色是灰黄的,和青青的烟圈只从嘴里吐出来的不一样。
小叔自嘲一首诗:“尝尽辛酸白尽头,吞云吐雾此生休。轻烟一命随风去,待见阎王细说愁。”在那时他就预知烟之为害,是可以送命的。因为他已不止抽香烟,而又染上了大烟,他一生好像有受不尽的委屈,吐不尽的牢骚。只为叔祖母子女太多,将他送给别人当义子。义父管教严厉,义母慈爱而早丧,义父再娶后又生了一子,他愈感被冷落,终日在外游荡。最记得他新婚时刚进洞房,就问新娘有没有带香烟?新娘含泪低头不语,他就从窗子里爬出去整夜不归。他后来还得意地念首“诗”给我听:“无烟无酒一新娘,未语何因泪满裳。此夕月圆君记取,也应地久与天长。”他就是这般的玩世不恭。后来生了个儿子,他常常让儿子骑在肩头,背着到处闲荡,把儿子左耳上拴命的金圈圈都拿去买大烟抽了,却抱着儿子边哭边笑地说:“儿子呀,你可别学你爸爸这样没出息,给你妈争口气吧。”
记得母亲那时常常捂着胃说“心气痛”,小叔就递支烟给她说:“大嫂,抽几口烟就会好,这不是心气痛,是消化不好。”母亲就不声不响接过去眯着眼抽起来,抽了就呛。我奇怪地问:“妈妈,你会抽烟的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爸爸以前也给我抽几口的,他说心气痛抽了会好。我坐在他边上,闻那种雪茄烟的味道才香呢!”说着说着,她忽然把烟使劲在灶头一按,说:“不抽了,烟熏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小叔悄声对我说:“你妈妈的眼泪,哪里是香烟熏出来的呢?”
这都是陈年的事了,写着写着,就不由得一幕幕情景都浮上心头。
(《青灯有味似儿时》国际文化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