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礼锡(1901B1939),字庶三,笔名王传今,作家、外交家。1933年赴欧考察。本文选自他的《伦敦杂感》。
守旧
到英国第一眼可以看见的守旧的象征,就是所谓“祖父钟”。我们一到伦敦,就在亚尔培街租一间小房住下。房里摆着一架颇为堂皇的钟。最初看见是四点,吃过晚饭仍是四点,到上床的时候还是四点。我想去开开,把钟转过背面来,机器全都没有了,也就不以为意。后来在别的人家,常看见同样失效的钟。一个英国人对我说,他们的一切东西,常常放定了就永不搬动。房子卖了,买的人又三番五次地出租给旁人了,东西还是照着几代的主人的原样,决不像美国人常常爱把自己的房子变点新花样。中国许多女校的小姐们爱天天搬弄房子,叫作“洋味儿”,这是美国的“洋味儿”,可不是英国的“洋味儿”。
英国人对于新发明的应用,也是一样的守旧。盘香炉子(centralheatBing)在美国固然一切住宅都普遍了,但在英国简直很少很少;多以灭了灯对着有诗意的熊熊煤火为乐事,有自来火(gas)的房子就算摩登得很了。在中国大都市已经普遍了电灯,在伦敦有电灯的人家,还得在“房间出租”的广告上吹吹。平常的人家多点瓦斯灯。中国学生在伦敦,很少租得有电灯的房子。
绅士气
英国是著名的绅士国家。我们想:伦敦街上的行人都是戴着高帽子,穿上燕尾服,拿根棍子,很神气地走着。其实不然,大多数戴高帽子、穿燕尾服的,倒是旅馆的看门的,或是街上的广告人之属。
有一次,在一个中学教师倍特先生家里吃茶。我问他街上穿礼服的为什么那样少。他说:“现在变了,如果你在战前来,那满街都是整整齐齐的绅士呢。”剑桥、牛津都是以训练绅士著名的学校。在那里念书的学生,学绅士而用的钱,像讲交际、做衣服之属,比之求学的费用要加上几倍。军官学校也是一样。有一个中国朋友对我说,他进学校之后,专学吃饭之类的礼节就费了半个多月。晚餐是决不能不穿礼服的。他们的理由是要陶冶高贵的国民性,然后在疆场才有视死如归的精神。
他们平日“绅士”的表示,与其说在衣饰上,不如说在冷静的表情上。你和一个英国人同住在一间屋子里,也许两三年不认识。你和一个英国人同坐在一间火车的车厢里,他半天不会理搭你一下,他的态度会使你看了生气;但你下车搬行李时,他会来帮你。这并不是为你,是为成就他的绅士气度与人格。
世界上最好的
英国的一切,在英国人看来,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你在电车上,常常有工人拍拍你的肩:“你喜欢伦敦吗?”假使你的答话是:“喜欢极了!”那他就高兴了:“真的,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如果你说不喜欢,他也许就会打你。所以初到伦敦时,你不能不先学这个诀窍,最好是先替他说了“世界上最好的”。尤其是遇着醉汉时,你要小心。英国人处处有礼貌,只在这点上没有礼貌。
他们对于别的国家,当然没有看得起的,尤其是看不起美国。如果你和英国人说话时,参一个“不错”(sure),他一定问:“你到过美国吗?美国人才说sure呢!”你若说没有,他一定会劝告你千万别看美国电影,会把口音学坏了。
在“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们有一件事,引为最大的遗憾,就是天气。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好天气”,也许再接上一句“今天天气真可爱!”有时再来一句“希望明天更好。”如果你是外国人,他常常说过之后加以解释:“因为我们的天气太变化无常了,所以我们见面就问天气。”要是英国的天气也好,他们简直会觉得“世界是上帝专为英国人造的”。
失业与贫困
英国景气之不佳,几乎满街可见。英国对失业的救济政策鼓吹得很凶,但事实上却仅仅是掩耳盗铃。英国对失业者的登记,并非把一切失业人口都登记,一家只登记一个男人,其余的女人或成年的儿子都不在登记之列。登记了的人,可以得二十六个星期的失业救济金;过了二十六个星期,就取消他的姓名,算是得了职业。一家人中有一个人得了职业,就算全家的问题解决了。
娼妓到处都有,有些在便宜饭馆里,像转角馆之类的地方兜揽顾客,有些在电影院门口闲荡。有一次和震宇在街上走,一个女子赶上前来谈话,谈谈有些觉得不对,我们赶快到热闹地方逃避了。据震宇说,这是失业的女工流为私娼的。
夜晚虽不像上海工人睡在街上,却是在车站里,在地道车旁边也睡了不少工人。成千成万的工人,造就了资本主义的黄金世界,造就了英国绅士们保守的凭借;而他们自己,却在黄金世界之中没有遮身之所,甚或无从再卖其劳力,以维持其非人的生活。
(《洋都市》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孙立明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