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浙东进行村落考察时,在宁波的河姆渡,意外地“发现”了我国最古老的村落。
它形成于史前的新石器时代,距今7000年。当然,它不再是活态的村落,早已化为一片大文化的遗址,但从至今犹存的大量干栏式建筑的残骸,可以想见河姆渡人曾经在浙东这块湿润而舒缓的土地上所建造的村落风景。
那时,我们先人的生活充满了凶险与艰辛,无比顽强与智慧的河姆渡人,就凭自己的双手,用大自然的石头、木头、泥土、苇草,以及兽骨、鱼骨、鸟骨来制作各种工具与器具,猎杀野兽,盖房造屋,获取食物,建立生活,而且还在这里做了一件伟大的事——将“野生稻”培植成了人工栽种的谷物。这一步,意味着先人从居无定所的渔猎时代跨入了定居生活的农耕时代,从而将自己的生命及情感与土地牢牢地扭结在一起。一种全新的生活创造开始了。
最早的农耕工具出现了,翻土的耒耜、点种的木棒、收割庄稼的镰、舂米的杵、盛粮的陶罐,当然,远不止这些——
令人惊讶的是河姆渡人非凡的才智和高度的技术能力。他们能把石锛打磨得像经过现代“机加工”那么细腻光滑,将骨针的针孔雕琢得又圆又小,草绳子编得又长又韧,箭镞和钻头造得锋利逼人。
最叫人惊叹的是,他们发明了形制那么多样的榫卯与木构件,柱脚榫,梁头榫,燕尾榫,销钉榫,等等。直到今天我们的木工还在用这些榫卯。就凭着这些构件,他们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构筑起一座座坚固而巨大、可容三四十人居住和生活的干栏式建筑。一个原始村落生动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的先人在这里过着群居式的集体生活。一边捕鱼猎兽,一边采集果实,一边耕种稻谷,而且开始驯养猪、牛、狗等家畜。因此,他们能吃到大米和有荤有素的食物。村中一座木构的水井,是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一口水井,说明他们竟然发现了地下水——这使他们有充足的水喝。水井的出现使他们的村落生活更加安定,只有安定才能不断地积淀与建设。为此,河姆渡人便开始追求更高级的生活——精神生活。
细心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很讲究物品的造型了,单是煮食烧饭陶釜的式样就十分繁多与优美,上边还雕刻着各种好看的图案与可爱的形象。各种工具上的装饰更是花样繁复,这都体现着他们对生活的情感。
更美好的艺术也在这个村落里出现了——音乐。这里发现的吹奏器骨哨、打击乐器木鼓以及单孔的陶埙,在告诉我们这个原始村落的生活曾经如何动人。
应该说,河姆渡的村落已经是较为成熟的原始村落。不仅规模可观,而且具备一整套生产与生活的村落体系,拥有相当程度的物质与精神的村落文明。对富足的追求,促使他们的生产技术不断地创新与进步,他们已经能够制造最早的织机和漆器了。这样,在技能性专业方面如制陶、盖屋、捕猎、耕作、编织必然有了分工,分工愈清楚就愈要求彼此有序地配合,如果没有相互的配合与协调,这么大型的干栏式建筑怎么能盖得起来?
我们今天村落所有根本性的元素,河姆渡那时都已经有了,虽然那时还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孩提时代”。它告诉我们村落的本质与意义。因此我们说,村落是我们最早的家园,是扎在大地上最深和最关键的根。
在人类历史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当代,我们必须保护好具有各类代表性的古村落,为后代留下农耕历史的文明标本,让他们对自己的文明永远有家回。
(《人民日报》5.17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