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与剑影之间

    今天的话题是小说里的刀光剑影，不是比喻性的，是真正的刀光剑影。

 

    简洁带来压迫感

 

    海明威的《杀手》很著名。他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喜欢对话。还有另外一个特点，简洁。如果把这两个问题合而为一，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在海明威的小说里头，对话往往没有名字，就是对话本身。读得太快，就搞不清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了。

 

    海明威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也就是我们都知道的“冰山理论”。他说，他的小说像“冰山”，他往往只写了“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都在“水下”。海明威喜欢把许多内容刻意地摁到“水下”去。

 

    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海明威所谓的“八分之七”是作家特殊的表述方式，他痴迷的是惊世骇俗，不是数学，更不是统计，我们不能拿着尺子和表格去审计一个作家所说的话。

 

    在《杀手》前半部分，也就是亨利快餐店里，海明威总共写了五个人物。都是男人：1.阿尔，2.马克斯，——这两个是杀手。3.服务员乔治，4.厨子萨姆，——这两个是亨利快餐店的工作人员。5.顾客尼克。

 

    如果这个短篇换一个作家去写，他会把这五个人物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个一点也不难，高中生都可以做到。但是，因为作者是海明威，他放幺蛾子了。他的对话不要说没有主语，许多时候连代词都没有。

 

    判断一个小说家的能力，是否简洁是一个最好的入口。

 

    如果《杀手》这个小说不是海明威写的，它换了一个作者，《杀手》的开头很可能就是这样的——

 

    “尼克在快餐店里刚刚吃完一碗鸡蛋炒饭，两个诡异的男人闯了进来。他们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个叫马克斯，后面的那一个则是阿尔。服务员乔治走上来，问他们想吃什么。马克斯用他雪亮的目光扫了扫四周，说，不吃，附带着问了对面的阿尔，说，你呢?阿尔头都没抬，他的回答与马克斯如出一辙：不吃。尼克突然紧张起来，——什么都不吃，来者不善哪。尼克重新把他们俩打量了一遍，他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呢?第一个进门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老大?和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的马仔?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到快餐馆来?正琢磨着呢，尼克听到马克斯说话了，马克斯也想来一份鸡蛋炒饭。”

 

    这样写当然是可以的。但问题是，海明威不会这样写。这样写小说，人物的内心没有阴森感，小说也会失去它的神秘性。关键是，这样写不硬气。海明威是个牛气冲天的硬汉，他不解释。这个“不解释”其实也就是小说里头的“不叙事”。他只描写，不叙事。或者说很少叙事。

 

    不着一字，电闪雷鸣

 

    在小说里头，尤其在短篇小说里头，“冰山”的确有它的魅力。如果你有足够的小说阅读能力，可以看到“水下”的“八分之七”的时候，你会很愉悦，同时赞叹小说艺术的伟大。

 

    在《杀手》里头，写得最好的那个部分在哪里？饭做好了，服务员乔治端着三明治走了出来。

 

    “哪一份是你的？”他（乔治）问阿尔道。

 

    “你记不得了？”“火腿加鸡蛋”。

 

    “真是个机灵鬼。”马克斯说。他欠身拿过那盘火腿鸡蛋三明治。吃饭时，两个人都带着手套。乔治在看他们吃饭。

 

    “你在看什么？”马克斯看着乔治说。“没看什么。”

 

    “还他妈的没看什么。你明明在看我。”

 

    “马克斯，这小子也许是想开个玩笑。”阿尔说。

 

    乔治笑了起来。

 

    “你不必非笑不可的。”马克斯对他说，“你完全没有必要笑，明白吗？”

 

    “没关系。”乔治说。

 

    “看来他觉得没关系，”马克斯转向阿尔，“他觉得没关系。这话说得多好。”（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汤伟译）

 

    这一段写得实在是好，刀光剑影，电闪雷鸣。

 

    氛围的描写。

 

    海明威在这里描写氛围了没有？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其实，海明威写了，都放到“水下”去了。1.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一个做服务员的，他在客人点菜的时候一定会做笔录。这是餐厅对一个职员的基本要求；2.即使服务员乔治没有做笔录，可是，你们别忘了，现在的客人一共只有两个，就两个。两个客人的饭菜，记忆力再差的人也不会出现任何错误。

 

    现在的问题是，服务员乔治一上来就问了杀手阿尔一个问题，“哪一份是你的？”这至少说明了两件事，乔治没有做笔录，乔治没有把握了。他其实是有把握的，只不过，他必须更加谨慎，千万不要出错。

 

    这两件事同时说明了一件事，自从这两个杀手走进亨利快餐店，和顾客尼克一样，乔治表面上很镇定，一直在和两个杀手周旋，其实，他一直处在紧张之中。所以，他要问。这句话就是“冰山”，有太多的东西藏在“水下”了。环境，它让人魂不守舍。

 

    海明威是不可能说“气氛恐怖，乔治早就吓傻”这样的话的，那是乔治的个人感受，海明威不会那么写。但是，这样写也容易出问题，那就是藏得太深，许多内容容易被读者滑过去。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海明威是不关心这个的。他是大爷，你们做读者的就该“领会精神”去。

 

    身份的确定。

 

    当乔治端着饭菜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面向马克斯，而是问了阿尔。这说明在乔治的眼里，阿尔比马克斯更重要，其实也就是更可怕。

 

    乔治必须更加小心地伺候，他要保证自己不能在阿尔的面前出错。因为阿尔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杀手。

 

    “你记不得了？”这是杀手阿尔的反问，也是杀手阿尔的高傲。杀手有杀手的记忆力。他什么都记得，他不能容忍乔治记不得——就这么一点破事你都忘了？！所以，他不可能说“我点了火腿鸡蛋”，他要反问。这是揶揄的、猫捉老鼠的心态。

 

    ——如果你们还记得，在小说的开头，两个杀手是点了单的。阿尔先点的，他点的是“火腿鸡蛋”。马克斯后点的，他点的是“培根加鸡蛋”。现在的问题是，把“火腿鸡蛋”拿过去的那个人是谁？不是阿尔，是马克斯。——我说出大事了，说的就是这里。阿尔太可怕了，他稳如磐石，镇定，冷酷，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会做错任何一个细节。出错的只能是马克斯。

 

    不要被海明威的大肌肉和大胡子迷惑了，他是个大男人，但是，他可不是一个粗人。海明威细腻得很，非常细腻！不细腻是做不成小说家的。

 

    回到小说。马克斯拿错了。这就是海明威的心理描写。关于谁的心理描写？关于杀手的心理描写——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吃上，此时此刻，吃什么都一样。

 

    我们回过头来捋一捋：乔治是不敢出错，所以不能出错；阿尔是永远也不会出错；马克斯，作为一个帮凶，因为心思根本就不在吃上，错不错根本也就无所谓。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想象力，用电影的思维把这个场景想象出来，我们感觉到了吧——

 

    在死一样的恐怖里，在死一样的寂静里，表面上，一切都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但是，在内里，全乱了。只有这样，才能把恐怖的氛围渲染到最大，这才能够形成小说的压力。在这些地方，小说里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彼此呼应的。海明威在这些地方一点也没有让作品“散”掉，彼此都镶嵌得极为结实。好小说就是这样的，越往细看，越是魅力无穷。

 

    如果我们是眼力老到的读者，有良好的直觉，一看到马克斯拿错了盘子，我们就知道了，马克斯是一个配角。真正的枪手其实是阿尔。在小说里头，人物的身份就是这样确定的。同样，就因为这个小小的错误，小说风云突变，到处都是刀光剑影。

 

    进入高潮。

 

    但是，这个拿错盘子可不是为了确定身份，它更大的作用是给小说的进程注入了能量。在确认了阿尔“第一个人”的身份之前，服务员乔治当然是紧张的，但是，到了两个杀手吃饭的时候，乔治的精神状态彻底变了，由紧张转向了魂飞魄散。小说就此进入了高潮。

 

    这个高潮是由一句话带来的，“乔治在看他们吃饭。”这句话很普通，是极为家常的一句话，其实这句话一点也不普通、一点也不家常。——一个服务员，他好端端的怎么可能看客人吃饭？更接近真相的事实是，乔治愣住了，乔治犯傻了。

 

    “你在看什么？”马克斯看着乔治说。“没看什么。”(乔治说)

 

    “还他妈的没看什么，你明明在看我。”(马克斯说)

 

    请注意，小说到了这里其实已经是千钧一发了，随时都有失控的可能性。从理论上说，下一句话该轮到乔治了，可是，乔治能说什么？他什么都不敢说。我们做读者的只能焦虑，只能等。但是我们做读者的根本就不用焦虑，有人掌控着全局，他不会让事态失控，他是阿尔，真正的“第一个人”。他说话了：

 

    “马克斯，这小子(乔治)也许是想开个玩笑。”

 

    这句话真真实实的替乔治解了围。一个已经被逼到死角的人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不是说话，是笑。生活常识告诉我们，这种笑叫赔笑，或者说叫傻笑，它和喜悦一点都沾不上边。这样的笑容好看么？不好看。海明威说乔治的笑脸难看了么？没有。可是，海明威真的说了，他是通过马克斯的嘴说出来的：

 

    “你(乔治)不必非笑不可的，你完全没有必要笑，明白吗？”

 

    这句话太棒了。

 

    这一段很经典。是标准的、短篇小说的笔法。在这里我需要补充一句，如果是长篇小说，这样写并不一定好，长篇有长篇的大结构，你让读者消耗在这些过于细微的地方，那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文汇报》5.18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