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写的《陈忠实传》。2016年2月16日,陈忠实先生打来电话,谈了他读《陈忠实传》的感受:“你写的那个我的传,早就看完了。原想春节当面和你谈读后的看法,因为一直在治疗中,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今天电话中简单谈几点看法:一、写得很客观。二、资料很丰富,也都真实。有些资料是我写到过的,提到过的,也有很多资料是你从各处找来的,搜集来的,有些资料我也是头一回见,不容易,很感动。三、分析冷静,也切中我的创作实际。四、没有胡吹,我很赞赏。”
2000年时,我就有写一部《陈忠实评传》的想法。但是先生不赞成。他对写他的一切带“传”字的东西都反对。他认为,“评传”也是一种“传”。他一贯低调,总认为了解他通过作品就可以了,没必要写一本传记。他还有一个理由:“传”是个人的历史,“史传”的要点一是真实,二是要比较全面地反映一个人。但是,一个在世的作家,做到真实已经很难,人总是要避讳许多东西,不然会惹麻烦;要把一个人全部的真实历史都表现出来,显然更难。见他态度坚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是我一直在搜集资料。算起来,搜集资料和研究资料,大约用了十年时间。在这十年期间,成立了白鹿书院,在我的倡议下,还建了陈忠实文学馆。我掌握了关于先生的大量一手资料,还编了一本《陈忠实集外集》,收集了先生从1958年至1976年发表的所有作品。这些数量不少的作品,先生在出版的近百部文集中,一篇都没有收录,他认为这些作品或者艺术上不成熟,或者作品主题受时代政治的影响有问题。但从研究和了解一个时代的文学的角度,这个“集外集”很有价值。先生起初对我编这本书态度不积极,但见了书后,还是觉得惊讶,因为其中很多作品连他也找不见了,一些作品当年发表在哪里他也记不清了,有的作品当年以为被“枪毙”了,却不知被有心的编辑转投他刊而发表,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见。但先生把这本书送人时,总要写一句“供批判用”。
2011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决定推出陕西几位重要作家的评传,出版社与先生沟通,也让我和先生沟通。我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但也觉得有必要跟先生讲一讲我的道理。我对先生讲,“评传”虽然有很多很强的“传”的成分,但还是一种研究,是对作家及其作品的整体性考察、分析和研究。即使研究作家的一部或一段时期的作品,也必须与作家在特定时期的生活境遇、性格、思想、趣味等方面都联系起来进行考察,还要把作品放在历史和时代的大背景中去分析和考量。
先生说:“像我这样经历的人很多,农村里一茬一茬的,农民出身,没有念过大学,当个民办教师业余搞点文学创作,而且有的人比我经受的苦难更多。写我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我说:“历史总要选择一个人作为代表或者作为叙事对象,来呈现历史的面貌。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典型代表。研究你,不只对你个人有意义,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也有意义。”
先生考虑了半个月,终于同意我写,还叮嘱说:“放开写,大胆写。”
这本书从2011年写到2013年,前后三年。书名几经变化,我拟的书名是《陈忠实评传》,出版社认为传记的成分更大,便改为《陈忠实传》。
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写《陈忠实传》?我认为,陈忠实是当代文学代表性的作家。我有时甚至觉得,像他这样的作家,也许在文学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 者”。
从业余爱好到专业从事写作,他的成长道路和发展过程,极具时代特性。先生是农民出身,自学成才,业余发表习作,略有成绩被作家协会发现后调到省作家协会成为专业作家,受到作家协会体制的大力扶持和党的精心培养。自学成才、业余写作者古今都有,但受作家协会体制的大力扶持和党的精心培养,则为我们这个时代所独有。因自学成才而调入作家协会的业余作者,也非陈忠实一人,但能在一种集体性的写作环境中自觉认识到自身的思想局限和精神困境,写出《白鹿原》这样的代表一个时代文学高度的杰作,则是凤毛麟角。
从这个意义上说,先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认识到先生具有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我觉得为他写评传很有必要。
(《光明日报》5.6 邢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