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背依平台,龙脊青瓦,粗粗的廊柱,红红的门窗,我以为是盖什么庙,走进去一看,一头发稀少的中年人正蹲在大梁上描龙绘凤,四壁已画满了古装戏上的人。我说能画庙手艺一定不错,那中年人却说是画先人呢!原来是画祠堂呢!问及祖上出过什么大人物,他回答道:“明代时出过个大将军,保驾朱元璋有功!”这虽是一座只有三间大的仿古祠堂,却点燃了我记忆深处的老祠堂。
农村孩子,都是在无数次跟着大人给祠堂叩头烧香时长大的。老人哄娃娃说,要学乖娃、要学勤快、要好好念书,千万不要说谎、不要偷懒、不要走歪门邪道,你做啥事老先人都知道,老先人喜欢老实娃,总在暗地里给老实娃指路。于是,我叩头时比伙伴们叩得响,献礼时比伙伴们拿得多,平时我也爱在老祠堂转悠,我要让老先人记住我,千万不要把我与狗蛋、六喜、科娃、引弟他们搞混了。
昔日关中乡村,祠堂正中都悬挂着“某家祠堂”的雕漆牌匾,里面是一张两头翘起的供桌,供桌上是一排排按嫡庶、按支系、按辈分罗列的先人名字,五服之外的则笼统以“祖先”而论,祠堂正中悬挂着正襟危坐、栩栩如生的始祖肖像。有讲究的大族还把先人创业的历程画成精彩故事,有余力的则设法把修好的族谱放在香案上。上香奉献念祷文,当是族长的权力;为先人唱戏、耍社火以及修缮支出,则由族人自愿出资或均摊。婚娶、添丁、亡故以及日常邻里纠纷、违法犯罪的均要到祠堂奉告。祠堂的大门只有过年和清明、端午、中秋、冬至才香火缭绕、张灯结彩。当然,因金榜题名、受封旌表等光宗耀祖的,少不了要随时锣鼓喧天一番。
祖上是一面镜子,孩童会看出自己能长成什么样子;祖上是一根脐带,孩童会在亲情温暖下崇德尚礼。他们把先人芝麻大的事都看成英雄事迹,先人成了他们的庇护神,他们懂得没有先人就没有他们。于是大年初一,这个家族的老老少少,都要进祠堂献白馍、献果子、献羊头、献猪头、献美酒,击锣敲钹,三拜九叩,族长重申家规家法、族训族约。家境贫穷的孩童面对先人,会庄严宣誓:一定要发愤图强,活出个人模样。而更多的族人,则希望先人保佑平安健康、风调雨顺。
一个家族成了一张脸,说话成了一口腔。就是面和心不和,遇事也要看祖先的面子,看族人的面子。同一族的人在繁衍生息中流落他乡,也要辗转寻根祭祖。岐山蒲村乡有个村子叫孙家庄,几户人家遇饥荒扎寨青化乡,后又分支出另一孙家村,同根同族使青化孙氏人家大年初一必来拜祖。四十多里路程,顾不上喝口水,赶到时已是晌午。族长常埋怨拜祖错过了良辰。青化孙家人就想出良策,于某年的大年三十偷偷牵着牛来到孙家庄,说是提前来虔诚祭祖,结果到半夜三更时分,偷出“先人牌”用牛驮回村上,独自供奉。这种用牛驮走先人牌的事,曾发生过不少,也往往是怎么要也要不回的。“先人牌”用牛驮寓意先人是很牛的,后人会像牛毛一样密密匝匝、红红火火。
关中祠堂,大都于“文革”中被毁坏,有些做了仓库,有些做了校舍。不少人不知三代以上的祖先。祖母在世时,我曾问到我的“爸爷”(曾祖父)是何等人?祖母说:“他是个医生,也是个善人,一生救过好多穷人的命。”祖母还说:“我一到你吕家,一天要做十几次饭,都是做给要饭的。你们兄弟三个能端上公家饭碗,能在外面干点事,不是你们本事有多大,是你们先人积下了德。”
幼时我从家中的“先人案”上见过曾祖父名字,破四旧时家人用此案做了头门。我知道,曾祖父在庇护着他的子子孙孙,子孙们更应眷念穷人,多做善事。因为“人做好事,好事等人”。大人说,过去有威望的族长比县长忙碌,自己就是言行一致的“人样子”,族里出了偷鸡摸狗、不守规矩的败类,除了按族规处罚,族长就在祠堂下跪几天几夜反省赎罪,吓得当事人一家陪跪不说,还要搬出年事已高的长者求情。所以,乡村很少有什么乡匪村霸之类的害群之马,县长老爷自然是无为而治坐享清福。
祠堂的消失,无疑是中国乡间政治进步、文明开化的结果。但乡间也出现了教化缺失、传统丧失、伦理颓废的一面。乡间赌博成风,二毛子横行,老人被子女当成累赘无人赡养,麻糜婆娘更是无人调教,要是有个族长管管事,要是有个祠堂罚罚跪,或许一切会变得好些。
(《光明日报》4.29 吕向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