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某次和大学生们对话时,被问:“阅读的习惯对人究竟有什么好处?”我的回答是——可以使人具有长期地抵抗寂寞的能力。
他们笑。我看出他们皆不以为然,因为他们都那么年轻,寂寞沾不上他们的边啊!但我以为,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定义,那就是——从早到晚所做之事,并非自己最有兴趣的事;从早到晚总在说些什么,但没几句是自己最想说的话。这是人在人群中的一种寂寞,这是人置身于种种热闹中的一种寂寞。
无论是表层的寂寞,还是深层的寂寞,要抵抗住它对人心的伤害,那都是需要一种人性的大能力的。
我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但在“文革”中,也遭到了流放式的对待。差不多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被发配到四川的深山里为工人食堂种菜。他一人开了一大片荒地,一年到头不停地种,不停地收。隔两三个月有车进入深山给他送一次粮食和盐,并拉走菜。
这里没有第二个人,没有电,连猫狗也没有,更没有任何可读物。他靠什么排遣寂寞呢?近五十岁的男人了,他学起了织毛衣。他劈竹子自己磨制了几根织针。七八年里,将他带上山的新的旧的劳保手套一双双拆绕成线团,为我们几个儿女织袜子,织线背心。这一种从前的女人才有的技能,他一直保持到逝世那一年。那一年,他七十七岁。
而知识者,我以为,所感受到的寂寞往往是更深层的,所以需要有更强的抵抗寂寞的能力。
这一种能力,除了靠阅读来培养,目前我还贡献不出别的办法。
胡风先生在所有当年的“右派”中被囚禁的时间最长——三十余年。他的心经受过双重的寂寞的伤害。胡风先生逝世后,我曾见过他的夫人一面,惴惴地问:先生靠什么抵抗住了那么漫长的与世隔绝的寂寞?她说:“还能靠什么呢?靠回忆,靠思想。否则他的精神早崩溃了!”
幸亏他是大知识分子,故有值得一再回忆之事,故有值得一再梳理之思想。若换了我的父亲,仅仅靠拆了劳保手套织东西,肯定是要在漫长的寂寞伤害之下疯了的吧?
知识分子最宝贵的能力是思想的能力。因为靠了思想的能力,无论被置于何种孤单的境地,人都不会丧失最后一个交谈伙伴,而那正是他自己。自己与自己交谈,足以抵抗很漫长很漫长的寂寞。孤独和可怕的寂寞也许还会开出意外的花朵。《绞刑架下的报告》《可爱的中国》《堂·吉诃德》的某些章节、欧·亨利的某些经典短篇,便是在牢房里开出的思想的花朵。
而最强大的寂寞,还不是想做什么事而无事可做,想说话而无人与说;而是想回忆而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是想思想而早已丧失了思想的习惯。这时,人就自己赶走了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一生最忠诚的朋友——他自己。
谁都不要错误地认为,孤独和寂寞这两件事永远不会找到自己头上。现代社会的真相告诫我们,那两件事迟早会袭击我们。
为了使自己具有抵抗寂寞的能力,读书吧!人啊,一旦具备了这一种能力,某些正常情况下,孤独和寂寞还会由自己调节为享受着的时光呢!信不信,随你……
(公众号“十点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