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龙一生追随钱穆,在八旬高龄的时候,整理、注释先师钱穆未曾出版过的课堂讲义,但这位讷讷的老人,不止是一位“复述者”,他原本也有一个“大江大海”的故事。
“我一生的成功都和写字有关”
叶龙虚岁89,鳏居多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笃定地做着一件坚信不会被后世遗忘的事情:整理、注释先师钱穆未曾出版过的课堂讲义。
“我一生的成功,大概都和写字有关。”他捧着样稿,一面用红笔细细订正,一面对我说。那字迹着实漂亮,是好看的簪花小楷。这样的笔迹,多半来自“童子功”。上世纪三十年代,绍兴孩童叶龙每到暑假总不能玩耍,因为父亲的严厉要求,他每天要练习整整六小时的毛笔书法。至今,那墨砚清香、蟋蟀声声的闷热夏天还栩栩如在眼前。
因写字而改变命运,在叶龙的一生中,发生过多次。而最具转折意义的,至少有两次。
一次是1947年。从省立绍兴中学毕业的叶龙没钱升大学,父亲又病故,只好写信给世伯吕惠泉,托他的女儿吕馨婉帮忙找工作。吕馨婉的先生在南京工作,正需要请一位书记,叶龙的一手好书法,当下就被看中。那一年他挥别母亲,去了大城市南京。
另一次是1953年。叶龙进入香港新亚书院,很快就因为笔录快而准确,且对浙江口音无障碍,被指派专门替钱穆先生做演讲记录。这两次写字,改变了叶龙的人生。
在新亚“重生”
1949年,中国鼎革。阴差阳错,叶龙被遣回亲戚所在的籍贯:湖南沅陵。他在一家酱园做学徒,白天送货,晚上看门口。那时的叶龙刚满22岁。
一天,叶龙在当地新华书店看到香港《周末报》上刊载的文章,介绍香港调景岭难民营的情况:救济粮每天吃几餐,还有奶粉、维他命。他想,不如到香港闯一闯。
1951年,叶龙如愿到了香港调景岭,进入美国女传教士西门英才创办的协同圣经学院。每天学英文和《圣经》,生活清贫,却其乐融融。与此同时,一间名为“新亚书院”的私立大学刚创立不久,创立者正是名震天下的大学者钱穆。而“新亚”,取的正是“亚洲新生”之义,钱穆坚信“中国民族当时的处境,无论多黑暗艰苦,在不久的将来必然有复兴之前途”。
当时,叶龙以“重生”为笔名,经常在《星岛日报》《大公报》《文汇报》发表文章,稿费少则数元,多则几十元。靠着这些稿费,他度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而真正意义上的“重生”,则要等到1953年,他正式踏入新亚书院的那一刻。
钱穆并没有记住台下的叶龙。可叶龙的心底,不知被注入了什么东西,暖暖的,又禁不住想流泪。过了很多年,他才明白那是因为“钱先生对于古老的中华,有着说不出的情爱;对于深远的中国历史文化,更有着说不出的敬重。他这个人真是有点理想”。就是这一点“理想”,让钱穆自那时起,成了贯穿叶龙一生的“精神教父”。
“现实俗世界”和“理想真世界”
离校前的毕业典礼,钱穆如此寄语:“人生有两个世界,一是现实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真世界……我们都是现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须同时成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然而,20世纪下半叶,钱穆所赞美的那个“礼”的世界早已渐次崩溃,经济腾飞的香港,繁华开始蚕食“象牙塔”。
1971年,叶龙开始投资股票,小有收获。他兴奋地与恩师谈论,却引来一番叱责。钱穆一生淡泊名利,96岁去世时遗产只有一副眼镜、一对拐杖。叶龙却截然不同。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就开始写股评,炒股票,购入房产。在“现实俗世界”和“理想真世界”之间,二人南辕北辙。叶龙虽不能做钱穆的伯牙、子期,却可以做恩师的“影子”。
从最早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到《新亚遗铎》中的若干篇章,从《讲学粹语》到《中国经济史》《中国社会经济史》,从《中国文学史》到即将出版的《中国通史》《中国文化史》《钱穆学术演讲集》《钱穆书信集注释》,由叶龙一笔一画整理出来的这批学术成果,覆盖了他大半个生命,未来必将成为“钱穆学”研究不可或缺的文献。
人们说他是“钱门传薪人”。我说,是,也不是。你问他做这些事怀着多少的理想,我想,不如说他对恩人的一种回报。至于他的价值,或许,最可贵在于他是一个见证者——时代的见证者,钱穆的见证者,他自己的见证者。
(《北京晚报》3.26 刘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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