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我学琴的时候,一个唱歌的朋友带我去见一个拉琴的朋友。路上,他告诉我,那朋友琴拉得很漂亮,可是因为成分不好,屡次上调不成,投考文工团也终因政审不及格而不成。最后,他进了一个县级的剧团。
真倒霉啊!我叹息。此时,我亦在农村,亦在投考文工团。成分马马虎虎,尚说得过去,问题则是业务能否及格了。
我懵里懵懂地跟着唱歌的朋友拐进一条弄堂,走上一弯木楼梯。楼梯拐角上立着一个谱架,有个人站在谱架前边。他引我们走进一间亭子间,然后让我拉琴给他听。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拉琴,听我拉完一支曲子,给我讲了些什么。讲的什么我全忘了。
我说:“我并不喜欢拉琴。”
“那么,你喜欢做什么呢?”他微笑着说,“你要做什么呢?”
我不响。
很多日子过去了,很多悲欢成了往事。终于考上了文工团,每天不练琴也能混口饭吃,每天练八小时也不见得长进。自己明白不是拉琴的料,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料。无聊的时候,东想西想,偶尔会想起这个人,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要做什么呢?”
那样的年龄,莫名其妙地有着一肚子莫名其妙的情感,找不到出口,也是难受的事。于是,便写一些见不得人的诗,写一只娃娃,写隔壁的男孩子……一切都写尽写完了,却还要写。后来,不知不觉地写起小说,被叫做“作家”。深感终于找到了与之合适的事情,终于有些事情可以做做。忙得很欢,心中不再有空处去乱找情感来排解了。倒是充实。
然而,眼看着偌多的劳动者为社会创造切实可见的物质财富,改革家为社会经济体制出谋献智,科学家实践着新的技术革命,运动员赢得锃亮的金牌,让全世界抬头仰望五星红旗升起……看到自己忙来忙去为了一张白纸,真觉得空洞得可以,不着天又不着地。忽又茫然起来,想洗手不干。可是到了这个份儿上,莫说从头学起困难重重,连学什么都没个数呢。胡思乱想起来,有时候又会想起那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他微笑着转过头对我说:
“你要做什么呢?”
是呀,我要做什么呢?一个人总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就更加空洞了。
(《空间在时间里流淌》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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