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西方近代美术史上选一个大众最熟悉的画家,可能就是印象派的命名者——莫奈。
莫奈是华丽的,他一生追求灿烂华美的光。他的画里很少黯淡的颜色,很少用黑,很少用灰,很少用深重的颜色。莫奈常常带领我们的视觉走在风和日丽的天空下,经历微风吹拂,经历阳光在皮肤上的温暖,经历一种空气里的芳香。
在莫奈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颜色,他的颜色是一种光,光是色彩的魂魄。
1872年,在破晓前,莫奈把画架立在河岸边,他等待着黎明,等待第一线日出的光,像一只黄金色的箭。刹那间,在河面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光这么闪烁,这么不确定,这么短暂,一瞬间就消失幻灭,莫奈凝视着光,画出历史上划时代的作品《日出印象》。
1874年《日出印象》参加法国官方沙龙的竞赛,保守的学院评审看不懂这张画,学院评审长期在昏暗的、闭锁的、狭窄的画室里,他们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光如此华丽灿烂,如此瞬息万变。
《日出印象》落选了。那一年莫奈三十四岁,他从十五岁左右就爱上绘画,从漫画开始,到十六岁认识了画户外海洋天空风景的布丹,开始走向自然,走向光,走向无边无际辽阔丰富的光的世界。
莫奈跟几个一起落选的朋友举办了“落选展”,陈列出他们的作品,希望巴黎的大众可以来看,可以比较“落选”与“入选”的作品。
“入选”的作品都是对古代的回忆与怀旧,—个假想出来的不真实的世界。“落选”的作品则展现了当时巴黎现实的生活。火车通车已经有四十年,工业革命改变了一个城市的面貌,市民阶层乘坐火车到郊外度假,看着一片一片的阳光从车窗外闪烁而过,他们的视觉经历着前所未有的亢奋,速度、节奏都在改变,视觉也在改变。《日出印象》是工业革命时期对光、对速度、对瞬间之美最早的礼赞。
大众看懂了《日出印象》,知道这是他们时代的颂歌。然而有的记者看不懂,自大与偏见使他们活在过去狭窄的框框里,无法自由思考。一名自大的记者大篇幅嘲讽莫奈,故意引用他画的名字中“印象”两个字,批评莫奈只会画“印象”。
恶意的嘲讽竟然变成大众争相讨论的话题,支持莫奈、和莫奈站在同一阵线的艺术家们因此大声宣称:是的,我们就是“印象派”!
莫奈的一张画诞生了一个画派。
印象派不只影响画家创作,甚至也影响到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乘坐火车,到河口海滨度假,与家人朋友三三两两在风和日丽的季节去公园野餐,享受休假日的悠闲,这些最早在莫奈画里看到的现代城市市民的生活方式,已经呈现出政治开明、经济富裕的现象,成为世界性的生活现实,成为人们对生活美好的共同向往。
因此大众喜爱莫奈,因为那画中的生活正是他们的生活,贴近他们的向往,贴近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与盼望。
富裕、悠闲、自由、轻松,莫奈的画摆脱了欧洲学院传统的沉重与压力。传统的绘画总是在夸张生命的激情,重复诉说历史或社会悲剧,而莫奈希望把现代人从历史暗郁严肃的魔咒中解脱出来。
风和日丽,云淡风轻,春暖花开,一个自由解放的时代,一个没有恐惧、没有太大忧伤痛苦的时代,一个放下现实焦虑的时代。莫奈带领他的观众走向自然,感觉风,感觉云的飘浮,感觉水波荡漾;感觉光在教堂上一点一点地移动,感觉爱人身上的光,感觉田野中麦草的光,感觉每一朵绽放的睡莲花瓣上的光;感觉无所不在的光,原来,光就是生命本身,光一旦消逝就没有了色彩,也没有了生命。
莫奈的美学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1879年9月2日,莫奈站在病床前见到临终的妻子卡蜜儿,这个十八岁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女子。他在1865年以后的画里画的都是卡蜜儿,坐着站着、沉思着或行动着的卡蜜儿,徜徉在阳光里的卡蜜儿,在窗边幽微光线里为孩子缝纤衣物的卡蜜儿,直到罹患绝症的卡蜜儿,撑着洋伞,站在亮丽的阳光里,一身素白,衣裙纱巾都被风吹起。
如今,她的肉体受苦,脸上的光在改变,红粉的光转变成暗淡紫色,转变成青绿,转变成灰蓝,光越来越弱,莫奈凝视着那光,他拿出画笔,快速记录着,像迫不及待想挽留什么,然而,什么也留不住,卡蜜儿脸上的光完全消失了,完全静止了,不再流动,只有莫奈手中的那张画,告诉我们他最想留住的光。
莫奈晚年经历了因为白内障视觉受伤的痛苦,在完全看不见色彩的状况里,依稀有一点点模糊朦胧的光,莫奈在八十岁高龄继续创作巨幅《睡莲》,含苞的、绽放的、飘零枯萎的,都是华丽的光。
1926年莫奈逝世,他留下的光继续照亮这个世界。
(微信公众号“蒋勋美学”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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