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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6年03月26日 星期六

    贾平凹:文学的地盘越来越小

    《 文摘报 》( 2016年03月26日   08 版)

        贾平凹生在陕南商洛秦岭边上,恰好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分界处。他有着南方才子的灵秀、浪漫文笔,却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堕入纯粹的小巧精致或者轻佻油滑中。长期生活在关中平原,让他的文风愈显厚重。

     

        在秦砖汉瓦间写作

     

        贾平凹是一位内秀之人。心中自有乾坤,却不爱说话,回答问题时总是寥寥数语,惜字如金。

     

        他的工作室位于顶层13楼,一进门,它哪里是单纯的写作之地,简直是个微型博物馆。复式的单元房,从玄关处就摆着各种雕像、石刻、秦汉瓦当,一直延伸到整个房子。入内一看,地上摆了一层,多层格的柜子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满满当当,天花板也利用起来,该挂的挂,该镶的镶,于是博物馆又进阶成仓库。

     

        再仔细打量,每样东西都摆放讲究。通向阁楼的台阶上,左右两边每层两只小石兽,一左一右,面向客人,夹道相迎。客厅当中台桌上是一块巨大的奇石,中间凹陷进去,似大砚台,又似聚宝盆,正胡乱猜着,主人开口解释了:“我名字里有个凹字,这石头正合我的名字。”

     

        贾平凹喜欢这类“不言自喻”的物件。形状如蛙的石头、古董在他家里随处可见,他甚至找到了一块刻着“金”字的瓦当,反过来放着,字形恰巧是“平凹”。

     

        贾平凹特意在书桌前放了一面铜锣,笑说“开工”时也会敲一声。民间俗语里有:“锣声一响,好戏登场。”贾平凹的锣声响过,恰如一条分割线,将都市的喧闹隔绝于书桌外,让他自由自在地于纸上刻画一条条山脉、一座座村庄、一位位乡人。

     

        扎在心里10年的故事

     

        《极花》是在这个书桌上写出的最新长篇小说。小说是虚构的,但有原型。整整10年,原型的事都像刀子一样扎在贾平凹的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10年前,西安的一间出租屋里,贾平凹的老乡向他诉苦:人走了,又回那个地方去了。

     

        话中的人,是老乡的女儿。初中辍学后从老家来西安和收破烂的父母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卖了。父母整整3年都在寻找,靠卖破烂每攒够5000元路费,便出去寻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打得头破血流地把人解救回来,半年后,女儿却主动回到了被拐卖的那个地方。

     

        贾平凹当时惊得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激愤、震惊、悲哀、不解,种种情绪困住了贾平凹的笔,也许只有时间才能帮他脱去束缚。

     

        现实则带给贾平凹种种思索。他是喜欢在现实里追寻的作家。年轻时,贾平凹的采风方式就很豪迈:一座秦岭,西起定西岷县,东到陕西商州,他是沿山走的,走过了横分中国南北的最大的龙脊;一条渭河,源头在定西渭源,入黄河处是陕西潼关,他是溯河走的,走的是最能代表中国文明的血脉。

     

        《极花》中,贾平凹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让这个叫胡蝶的女子唠唠叨叨,一笔笔描摹出她从被拐到获救,再到重回“火坑”的所见所闻和心路历程。“看起来写的是倒卖妇女的问题,但其实不是单纯写故事,而是写目前城镇化背景之下,农村面临的一些困境。”

     

        记录变革中的乡土中国

     

        著名文学评论家谢有顺曾评价贾平凹:“不惜对现实、对日子做着社会学意义的忠实记录——这种写作变化,从《秦腔》就开始了”。

     

        《秦腔》是贾平凹第一次全面写到他的家族和村子。那些年每次回乡,村里的变化离他记忆中的故乡越来越远,传统的乡土文化一步步逝去,他于是冲动着要为归去的故乡竖一块碑。《秦腔》中,有对过去的缅怀、想念,也抒发着农民剥离乡土的艰难。

     

        同《秦腔》类似的作品还有《高兴》。《秦腔》如果是一群人的剥离乡土,《高兴》就是一个人的历程,人物原型是贾平凹的发小,两人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学。贾平凹鲤鱼跃龙门,成了著名作家;“刘高兴”则在当兵复员后回农村,做过泥瓦匠、吊过挂面、磨过豆腐、摆过油条摊,年过半百后进城,靠收破烂为生。他一心想成为城里人,但却注定无法融入城市。

     

        《带灯》则是从基层干部的角度,写一个被现代化进程裹挟的村镇。女大学生萤来到位于秦岭地区的樱镇工作,负责综合治理办公室的维稳事宜。她不满“腐草化萤”的说法,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带灯”,与形形色色的上访人员打交道,解决最基层的问题,这其中有苦恼,有矛盾,也有担当。

     

        2014年的《老生》,更是一首20世纪中国的“悲怆奏鸣曲”,4个故事跨越20世纪初到当代——李得胜、匡三、老黑们的“革命”;马生、栓劳、白河们的“土改”;老皮、刘学仁、冯蟹们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文革”;老余、戏生们的新时代“发展”。每个故事对应着一个时代,20世纪中国社会的基本问题,几乎全有了对照。

     

        乡土中国在城镇化进程中无可挽回地沦陷着,这是时代的苦痛,也难以否认是时代的进步。贾平凹说:“作为一个作家,肯定不能像决策者一样,去从各个方面考虑国家怎么个走法,政策怎么个制定法。作家思考的,可能只占其一点吧,对什么有兴趣就深挖这个东西,别的啥都不管了。当然希望是全面把握,越全面越好,慢慢积累,帮助大家思考这个东西。”

     

        文学一贯的大胸怀

     

        《老生》出书时,封底印过贾平凹的一首诗:“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他是那种心怀冷暖、肩担道义的作家,曾经自叙道:“‘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只好辍学务农……当教师的父亲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而我就是黑五类子弟,知道了世态炎凉,更经历了农民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如何整肃、改造、统一着思想和行为。再后来,以偶然的机会到了西安,又在西安生活工作和写作,又后来是改革开放了,史无前例,天翻地覆,我就在其中扑腾着,扑腾着成了老汉。”

     

        这条命运之路,贾平凹经常回望。“当我从一个山头去到另一个山头,身后都是有着一条路的,但站在了太阳底下,回望命运,能看到的是我脚下的阴影,看不到的是我从哪儿来的又怎么是那样地来的……命运是一条无影的路吧。太多的变数,沧海桑田,沉浮无定,有许许多多的事一闭眼就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

     

        这是他写作《老生》的初衷,也是他文学一贯的大格局、大胸怀。

     

        从这10年或者一个更长的时间段来说,文学正一步步边缘化,贾平凹称之为“地盘越来越小”。

     

        曾经经历过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文学从保守到开放、从晦暗到斑驳的时期;近10年,又眼见着文学和这个社会一起摸索前行,曲折往复……保守的、先锋的,写实主义、新写实主义,民族的、西方的,一路走来,就有了现在的贾平凹。

     

        变与不变

     

        十年,对于贾平凹来说,不仅仅是深思一个故事,写几本小说。周围的很多东西都在发生着变化。

     

        对风水的看法在变。“古老的西安为啥能成为十三朝古都,它前有渭河,后有秦岭,历史上灾难少,风沙少,气候好。但现在雾霾一来,反而成了坏事情。这个风老不得来,雾霾老不得走。”

     

        书法在变。工作室客厅里挂着他自己写的字,总是过一段时间就换。如今这幅挂了有一年了,“神为”,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意境大,字也大,气势磅礴。

     

        写作的境遇在变。他不是没经历过挫折的作家。上世纪80年代,评论家们一度批评他文章变得灰暗、悲观,他吸取批评,躲到陕西的几个小县城里继续创作。上世纪90年代,更大的打击袭来。1993年,他出版了反映城市知识分子生活状态的《废都》,前半年好评如潮,后半年风向突然变了,书成了禁书,省作协、市作协层层开座谈会,处处是批评。加上身体病痛,他一度疲于应对。但仍丢不下写作,用陕西人骨子里的生冷蹭倔一点点码字,用一页页文章为自己疗伤。长篇小说《高老庄》1998年在《收获》杂志上发表,《怀念狼》出现在《收获》杂志2000年第3期上,再到2002年出版长篇小说《病相报告》,这整整十年,一定也难以忘怀。

     

        之后便是更多的佳作频现。2008年,贾平凹的《秦腔》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听到消息,有记者问他当时的心情,贾平凹只说了4个字:天空晴朗。然后出去吃了一顿羊肉泡馍。次年,《废都》解禁。

     

        不变的更多是内心的东西。

     

        依旧用一支笔纯手写创作,不用电脑。

     

        依旧醉心于收藏,且兴趣庞杂。

     

        依然悲悯。老朋友说他“下脚都怕踩着一只蚂蚁”。他家里有只老鼠,已“养”了4年。朋友送他一个带陷阱的笼子,放了一晚上,他一夜担惊受怕把这条小生命“祸害”了,清早起来又把笼子收走。老鼠啃了他最珍贵的拓片,他狠骂一顿,骂完又笑:还是只“文化老鼠”。

     

        (《环球人物》2016年第5期 王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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