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梭江是西双版纳一条特别的江,它从源头普洱一路流淌,最后汇入澜沧江。在其与勐醒河的交口处,有一座美丽的傣家寨子:曼梭醒寨。
当地人善采青苔。作为一门古老技艺,收取青苔虽然艰辛,但因为道法自然,显现出让世人钦羡的自然美学。
我见到罗梭江的青苔,已是曼梭醒寨的黄昏,太阳已然西坠。
江边水浅的地方,两床摊开的布单上,青苔堆成小山。女人们站在齐膝深的江水里,佝着的腰弯成了蜷曲的虾,拎着一把把青苔,在江水里涮啊涮。粼粼清美的画面下掩藏着的,似无言的辛苦。
身边刚好有个小伙子,敦厚壮实,是个典型的傣族年轻男人。我试着跟他攀谈。他说捞青苔的,一般都是男人,有时也有大胆的女人,就看家境了。捞一挑青苔,少说四、五个钟头。能捞到青苔的地方,大多水流湍急,水底的石头或锋利或溜滑,人难站稳。当我问他有没有上过学时,他突然跑开了,顺手指了指我的右边。这时我才看见,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傣族姑娘,已站在我的身旁。
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依常俗,我可以叫她玉婻(读nang,一声),或玉罕。
玉婻个子不算高,倒眉清目秀,水灵得就像一缕青苔。问她读过书没有,她说读过,在勐仑,一直读到高中。我问玉婻:后来没考大学吗?她说没有,能读到高中,已很幸运了——老人说,傣族女人不用读那么多书。至今,整个曼梭醒寨还没一个大学生。初闻此言我有点儿伤感。又问她捞过青苔没有,她说没有,奶奶舍不得让她去。奶奶说,捞青苔,洗青苔,会把女人的手磨坏的。青苔会老,女人也会老。那你奶奶呢,会去洗青苔吗?玉婻微微笑了,是美得像青苔那样的笑。她指了指我先前最早看到的那个正在江边洗青苔的老人说,那就是。
那天,正是丙申年的大年初三。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正在罗梭江边洗青苔。
吃饭了。其时又一拨洗青苔的人,已踏着夜色而来,或打手电筒,或戴矿灯帽,以夜色为衣,只露出眼睛,一直走到罗梭江畔。
晚饭时,桌上正好有一盘油煎青苔。不知为什么,我却很不敢下箸。偶尔拣上一筷子,细嚼慢咽间,似有一种先前从沒尝过的滋味。油煎过的青苔,颜色转为深绿,薄而舒脆,送进嘴会发出轻微的嘎嘣声。青苔在说话,但我无法听懂。
人类已经进入后现代。世界正像美国人马歇尔·伯曼的一本书名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个充满矛盾和暧昧不明的现代世界!现代性为我们带来的,是坚硬、快速、海量的理智,及一串让人进退两难的填空、选择和判断。悠缓、柔软被无端排斥。可总有些看似柔弱的美,依然隐忍地存在,以它们有意无意的修行,柔韧地抵抗着这个俗世。
傣族人家大都傍水而居,喜欢就地取材,偏爱以鱼类和水生藻类植物为菜肴。青苔乃自生自长的自然之物,无需种植,而种植恰是现代农业的必须。种植从来都要预先“清场”,即便最古老的烧荒播种也如此,先行排斥另一些自然之物。
在江河里捞取青苔显然与“现代”无关,那是傣族人敬奉自然的另外一种方式,青苔的学名叫水绵,属藻类植物,生长缓慢。傣族人不用知道这些,只叫它青苔,每年一到四月份就可收采。一切都在自然进行。罗梭江边的傣民收取青苔只是顺应了自然,是另一种“道法自然”。他们从不指望青苔会“速生”,更不会定规划下指标,年产多少多少。青苔在那样缓慢的生长中,与傣族百姓达成了默契,他们的采集、加工同样悠缓,慢手慢脚。这样的生活方式与青苔惊人地相似。青苔本身即美,收取青苔的劳作,为青苔凭添的是另一种人性的美。
那晚的鱼来自罗梭江,鸡来自神树周围,菜来自自家园田。甚至可不用碗筷,用洗净的手抓一团糯米饭,轻轻蘸上几丝绿色的烘干青苔,绿白相映,咀嚼的正是自然的原味……
(《北京晚报》3.10 汤世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