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到北平后,就很爱研究街面上的事情,光绪二十六年之后,与各种小生意接触得更多。
我与北平许多饭馆子都很熟,有人请客,我往往到饭馆子较早,我总要到厨房,同厨师傅去谈天。看到他们炒菜,很快就得了,永远不用口尝一尝,我问他们:“你们不尝,倘若太咸太淡,怎么办呢?”他们反问我:“尝尝?凡吃火候的菜(就是快熟的菜),不必说不能尝,连放各种佐料,如酱油、醋、料酒、油、盐等等,用小勺一舀,就得赶紧放入大勺,倘每一种舀出来,都要看一看,斟酌好了,再往勺里放,那所炒的菜,就过了火,老得吃不得了。总之非快不可,能快且能够口味合宜,这就全靠熟练了。”
一次又看到他们分工合作的情形,也很有趣味,每一样菜都须两人合作,要想做得可口好吃,必须两人都做得合宜。北平的规矩,凡稍大一点的饭馆,案上的,灶上的,都是分开的,案上的人不管灶上,灶上的人不管案上。每一种菜,所有应用固体的材料,都归案上支配,某一样应该用多少,怎样的切法,由他备好,交给炒菜的,他预备多少,炒菜的就用多少,倘若替他减一些,那于案上人的面子,是很不好看的,或者因此二人可以吵起架来。
又一次看到他们炒的菜不够熟,我问他:“这个不太生吗?”他说:“这是楼上要的菜,天气又热,端到桌上就熟了。倘在楼下吃,再是冬天,就得炒的火候大一点,因为天冷座又近,则半路上不能生变化,所以火须稍大。”
因想到一次我在家中请客,有一位极好的厨师给做菜,他做的爆肚,也是不够熟,他说:“在东院吃,就够熟了,若在本院吃,则尚须火大一点。”因为舍下是平行四个院,厨房在最西院,客厅在最东院,所以他如此说法。总之好厨子对于吃火候的菜,于这些地方都要注意,足见他们不但有技术的传授,而且都是有心传的。
在光绪年间,因为住在齐化门内,离宰猪的地方很近,所以我常去看热闹。见他们宰了猪,都不自己卖,各有专行包销,猪鬃、猪血、猪身、猪头、猪油、猪腰以及肚中各物,都各有专行,我随便问了他们一句说:“为什么不直接卖给饭馆子呢?”这一句话,问出来了许多的事情。
他们说:“先生可是不知道,大饭馆子买不了多少肉,他们大量用品是鸡鸭等等,至于猪身上的东西,最多就是用些猪肚中各物,肉是用得很少。”我一想他们这话很有道理,由此就引起我研究调查这件事情的兴趣来了。
中国人向来是分阶级的,对于饮食更厉害,像我们北方,一年之中平常人不见得吃到几次肉食,而北平最阔的人,可以说是不大吃肉,所吃的总比肉还高,大约总是鸡、鸭、鱼、山珍、海错等等,这种情形在饭馆中最看得出来。讲究的大饭馆子中,难得卖一次炖猪肉、烧猪蹄这一类的菜,连一个要炒肉丝的人都很少,牛羊肉在从前是不能算数的,从前有句谚语,就是牛羊肉上不去台盘。以上说的是大的阔饭馆子。次一等的,因为来吃的人不同,卖肉的菜品就多得多了。
由此,不但吃的分了阶级,卖的也分了阶级了,大致最好的叫饭馆,次者叫饭铺,这饭馆与饭铺可有分别,菜为重要、面食为附属品者为饭馆;面食为重,菜只预备几样者为饭铺。最次者叫街头小贩制熟零售。比方只以猪来说,腰子、肝、肚、脊髓等等是上等的肉,蹄、心、脑子等等是中等的,肠子、肺、头等等是下等的,羊差不多也是如此。凡下等东西都归街头零卖,由此可以调查出许多关于阶级的情形来。不但肉类如此,其余一切一切的零食品,都有这种现象。
(《齐如山回忆录》辽宁教育出版社 齐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