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79岁的旅美作家张北海多次回到北京,与导演姜文讨论小说《侠隐》的剧本改编。那是张北海15年前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那个复仇的故事中,他极尽细致地描绘了1936年的北平,那个北平,“传统和现代,市井和江湖,最中国的和最西洋的,最平常的和最传奇的,融为一炉,杂揉共处”。
不能忘情是北平
《侠隐》的故事发生于1936年。主人公李天然从美国回来,要为师门血案复仇。然而,张北海并不着急,他让李天然在北平城里优哉游哉地闲逛,前门、隆福寺、景山公园、什刹海、西单、天桥……寻凶查案的路上,他总是不忘买点地道的吃食。“他就这么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
这真的是要去报仇么?学者王德威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张北海写的虽然是个侠义的故事,但他最不能忘情的却是故事发生的场景——北平。”
辛亥革命时,张北海的父亲张子奇不过十六七岁,就背着枪跟着阎锡山反清,后来担任天津电话局局长,李鸿章和张之洞的孙子都曾是其下属。他们见了张北海,称呼他为“三弟”。“他们的家世都远胜于我家,所以不能叫我‘少爷’,但又不能对我直呼其名。叫‘三弟’最合乎礼数。我怀念我父亲,是尊重他们这一代人,所以我写北京的时代是他们的时代,不会是我的时代。五六百年的帝都,人和人之间永远保持一个相当的尊重和礼貌。商店的跑堂,不管你买什么东西,马上会给你掸掸衣服,今天没有什么地方会有这个,这都是从上面一点点影响到下面的。”
所以,尽管12岁时张北海就已经跟着家人离开大陆去了台湾,却始终对北京这座古都念念不忘。1994年,58岁的他因腹膜炎开刀住院。人生到了这个阶段了,他觉得是时候了却一个心愿了。手术后,张北海回到北京,开始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搜集资料。六年后,二十五万字的《侠隐》完成。
“我也大可捏造一个朝代和一座城镇作为小说背景,何况又省去了许多考据工夫。可是,这部《侠隐》,除了带动故事情节的报仇主题之外,尤其对我个人来说,还有一个也许更重要的主题:老北平的消失,侠之终结。”张北海说。
任取一瓢,血肉丰满
在动笔写《侠隐》前,张北海也回过几次北京。那次回来,他连地图都不用,从东四南大街奔北,由头条一直数到了九条,找到三十号小时候的家。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过来,听说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就和里面的住户商量,让他进去参观。当他第二次带着家里人去看旧居时,门牌号已经从三十号变成了五十七号。他不明白用了上百年的门牌号怎么就从双号变成单号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去看的兴趣了。
北京几百年的老城墙早已拆掉,变成了二环,一座钢筋水泥的新长城。老北平消逝了,新北京的灵魂在哪里?张北海无从答起。世纪末的北京又经历了一轮新的大建设,在一片拆迁更新的工事中,蛰居海外的作家却怀着无比的决心要重建京城的原貌。张北海所依赖的,不是悼亡伤逝的情绪,而是文字的再现力量。除了怀旧,他更要创造他的理想城市。
午夜时分,张北海喝完杯中酒,起身走入夜色中。全北平都睡了。也不知道从哪条胡同里,悠悠远远地,婉转凄凉地,传出来长长一声“夜壶……”他突然无法解释地迷上了这宁静的古都。
(《看天下》2015年第27期 沈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