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曾国藩与学生李鸿章,都是书生掌兵,崛起于乱世,成就他人难望项背之勋名。不过,细读曾国藩与李鸿章这对师生的故事,轰轰烈烈、争议、骂名、挣扎……突然会真切感受到历史的沉重。
一
曾国藩第一眼看到李鸿章时,就喜欢上他了。
曾国藩以相人著称。会面时,他会盯着你看,不说话,被看的人各种表情,各种小心思,都被他事后一一记下来。
根据流传下来的记载,曾国藩相人法主要体现为这几看:“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譬如,曾国藩在他的笔记中,有大量通过看眼来判定人品优劣的记载,如“平视无顾”为最佳,“游目为贼眼”,于他人不利,而“痴视伤己”。又如“主意看指爪”,意思是说人有没有主意,主要看手。曾国藩认为,“手心、手掌心当中纹络清晰而浅者,心定”,即有定力,临事不慌乱;“手掌纹络浅而乱者,人心乱、心浮”,这样的人多不靠谱。
曾国藩第一次见李鸿章,在北京碾儿胡同。李鸿章拜倒在曾国藩面前时,23岁,长身玉立,五官俊美,言谈文雅,举止倜傥,在曾国藩这样阅人高手看来,真是人中龙凤,再加上李鸿章又机灵,记忆力也非常好,更得曾国藩欢心。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李鸿章是以“年家子”的身份来拜他为师的。李鸿章的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同年进士,这种关系过去称为“同年”,“同年”之谊在当年官场上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同年”是他们的情感纽带,从此结成官场利益共同体。曾李师生情谊,从此开始,至死方休。
二
曾国藩与李鸿章有诸多共同点,皆在战乱中回乡办团练,都有过屡战屡败的草创阶段;他们都很执着,终以文人身份成就军功;他们都深谙官场规则与潜规则,有效编织着庞杂而敏感的官场人脉网络,在异族统治下达到了汉人官员能够达到的巅峰。
然而,他们也有很多的不同之处,譬如,曾国藩是严肃的,自律甚严,李鸿章则是诙谐的,不拘小节;又如,曾国藩很实在,李鸿章则有些不实在,如果说曾国藩宽厚近乎迂,那么李鸿章就是灵巧趋于诈了。
京城碾儿胡同一别之后,这对师生再次相见已是烽火连天之时,老师成了威名赫赫之大帅,学生则在老家安徽混不下去了,投奔过来当了幕僚。
李鸿章的人生转折,在于曾国藩帮助他组建了自己的武装——淮军。1860年,咸丰十年,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后猛攻江南豪绅地主避难之地上海,后者向湘军求援,曾国藩想派弟弟曾国荃去,但曾国荃一心要攻下天京,建立首功,而不愿往。随后,曾国藩又函请湘军宿将陈士杰出山,但陈亦以“母老”力辞,曾国藩最后转商于李鸿章,李鸿章高兴坏了。于是曾国藩让他招募淮勇七千人,并为他配齐班子,然后在安庆租了洋轮运兵,“穿贼道二千余里,抵上海,特起一军,是为淮军。”
淮军初创,有着浓烈湘军印记,但历史证明,这是一支跟湘军迥异的军队。李鸿章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像曾国藩一样用儒家理论来做军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相比之下,淮军是一支更专业的军队。这正是曾国藩与李鸿章的区别:一个多少有些理想主义的老师,一个彻底实用至上的学生。
打下天京,曾国藩攀上了人生巅峰,接下来就是下坡路了,在历史上,他愈来愈显得缓慢呆板,而李鸿章却如鱼得水。老师老了,学生走到了历史舞台中央。
三
读曾国藩与李鸿章这对师生的故事,恍然有悟:曾国藩是古典的结尾,李鸿章是现代的开篇。无论结尾还是开篇,都是让后人难以释然的悲哀。
他们都是满人统治下的汉人文官,却先后执掌着最精锐的军队,瓜田李下,左右为难,他们一方面在艰难修补着大清这座溃败不堪的金字塔,另一方面还要忍受来自金字塔顶端的侮辱。他们位极人臣,却也不过是位极人臣的家奴。但他们遭遇的终极侮辱,却来自洋人。
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时,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夹在闭塞暴躁的国民与狂傲自大的洋人中间,他战战兢兢,仍然完败。洋人不满,国民愤怒,他瞬间从中兴名臣变成了民族败类。作为一个好名节与脸面的人,他的身体彻底垮了。
李鸿章接替了曾国藩的位置,他比老师更擅长与洋人打交道,他务实、圆滑,但悲哀的是,他是在一个完全不对等的情形下与洋人打交道,他再能干也无法躲过洋人甩过来的耳光。据统计,李鸿章一生代表清政府签订了30多个条约,绝大多数是不平等条约。这一记记耳光打不到皇帝太后的脸上,也打不到满清权贵的脸上,只有李鸿章伸过脸去挨。
李鸿章挨的最大一记耳光,来自日本人。他一手缔造的北洋舰队全军覆没,耻辱的是,日军舰队居然一艘未沉。他被这记耳光打得从此缓不过劲来,但他的政敌,包括赞誉他“再造玄黄”的慈禧太后,又会有多少遗憾呢?在“宁予外人,不予家奴”的价值取向中,或许他们还在暗中庆幸:外人终于帮我们抽了他一记大耳光,这个掌握太多兵权的汉人!
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临死前,还被俄国公使在病榻前逼他签字。他的沮丧可想而知,或许他会感叹:幸亏老师没有活到这耻辱的一天。
(《新华每日电讯》11.6 关山远)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