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生是可以的

    ■刘若英

    母亲是韩国华侨，中文程度自然及不上父亲，于是我看到，每封母亲写的信上，都会有一个一个红笔圈着的错别字，那是父亲帮她挑出来的，然后又把信寄回给我母亲。我母亲收到后都会在被订正的字旁写上一整行对的字，就像小学生被罚写生字。因此，每封母亲的信，都要这样两度易手，家书除了讲讲家中事，也是国文教材。父母俩人如此不厌其烦，大约也是相互依靠的情意。及至想到他们的离异，让我不禁鼻酸。

    一

    据说他们从未吵架。我也好奇，每个人都好奇，他们从没吵过架，为何离婚?到了我自己谈恋爱，才有体会，不吵架的伴侣才是要命。父亲是一个过分幽默浪漫的人，天塌下来的事，他都可以一笑置之。与错了一个字便会自行补写一行的母亲非常不一样。母亲不能说杞人忧天，但却事事要求尽善尽美。

    母亲私底下对父亲，总是那么一丝不苟的周到。当时父亲的办公室离家只需要走路五分钟，他中午都会回家稍事休息。如果母亲下午需要帮我们洗澡，她会把毛巾先垫在浴缸里，再用毛巾把水龙头包起来，这样，放水的声音就不会吵到睡午觉的父亲。但午间无聊的小孩终究会吵，母亲就只好带我们姐妹俩去台湾疗养院旁的公园玩一个小时，这样父亲才能完全清静。

    但这种周到发挥到极致，就是两人的压力了。父亲回家进门不愿意脱鞋。对有洁癖的母亲是很大的威胁，但是她又不忍心改变丈夫的习惯，于是下班时间一到，她会沿着父亲从门口到房间的路线铺上毛巾，以防弄脏地板。

    二

    父亲的不羁性格，让他在还很年轻时，就放下一片大好前程的海军不做，拿了十万元退役金，开了间“作家咖啡屋”。“作家咖啡屋”，顾名思义，来的不是作家就是文学爱好者，父亲遇见了，都转身跟母亲说“不能收钱”。这样的生意自然是不得善终的。

    但可能赔了家咖啡厅还不够快意，父亲接着开了家电影公司。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就挺着大肚子在电影街穿梭，大概自动化身为“制片”之类的。父亲自己写了剧本，投资了几部很前卫的电影，但片子上演前，因为内容涉及师生恋而被禁演。拍了不能上映的电影，相当于把钱丢进水里。这些点滴小事不见得直接关系到父母的离异，但毕竟一步步考验着两人不同的价值观。

    我对于父母的分离，不能说太过在意。离开对方之后，他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婚姻，这也合理，只是遗憾，他们其后的姻缘也无法甜美收场。个中的微妙处不是做晚辈的我可以了解的。但这么多年来，我倒是没有在我父母口里听到他们对对方有任何恶言，甚至每一年父亲的生日到了，都是母亲提醒我们的。

    三

    老家房子被国防部收回后，爸爸只得独自搬出去住。公寓我找到了，也靠近老家，环境是父亲熟悉的。但对一个老男人来说，生活上的琐碎事打理起来较费周折。我打了求救电话给母亲，二十分钟内，她穿着短裤，带着一堆工具，出现在父亲的新家。她戴上老花眼镜，没什么台词，动手帮父亲洗冰箱、刷地板……父亲站在旁边，突然说了一句：“树兰，谢谢你。”母亲头也没抬：“都是为了我女儿啊!”

    就这样，他们又开始有了些交往，母亲不在台湾时，父亲会帮着搜集我的剪报。我若是出现在电视里，两人会互相通电话提醒对方收看。我出国时，我家里的除湿机要倒水，母亲会叫我父亲去。回来后，我会在茶几上看到即将出国的母亲留给父亲的字条，写着要他记得帮我开开窗，买点儿杂物什么的，也会看着同一张字条上父亲的字迹，记载着他完成了什么……

    有一天，我在路上突然看见他们两个，我停下车说：“哦，约会被我抓到!”他们急忙澄清说是要找新的公车路线，方便去我家……

    两个人因热恋而结合，生了一对女儿，然后不得不分手，他们没有太多怨恨，孩子也没有怨恨，他们各自试着去爱别人，但始终爱着孩子。如果不是太贪心，这样的人生应该是可以了。

    （《我想跟你走》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