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谈起朱元璋,往往认为,他对待官吏严酷,对待民众则宽仁,是以有“只杀贪官,不扰百姓”之誉。其实宽仁云云,只是相对而言。如郭廷以所论,中国真正的君主专制政治,形成于明朝,作为前无古人的专制君主,朱元璋治民,依然以专制为本。朱元璋“得民心”的实质,则在于“得天下”。
说到底,民心与天下,并无必然关系。尽管孟子言之凿凿:“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倘仔细推敲,我们可理解其良苦用心,如以“民心论”为法宝,教诲、制约权力者,令其爱民、亲民、敬民,不过必须指出,孟子显然夸大了民和民心的力量。民心只是得天下的一个元素,而且未必是其中最重要的元素,它所发挥的作用,恐怕难以超过武力。武力与民心,有时却非齐头并进。纵观古今,有些朝代得到了天下,同时得到了民心;有些朝代得到了天下,压根与民心无关,甚至悖逆了民心。后一种情形,算起来并不少于前一种情形。
这么说,不是要贬斥民心,颂扬武力。只不过,相比对民心的神化,直视民心的意义与局限、作用与反作用,毋宁才是至理,正如相比用一些大而无当的论断总结历史,呈现并解析历史的复杂性,毋宁才是正道。
直视民心的第一义,就是弄清楚,什么是民心:民心一直代表光明,一定代表正确吗?
不必引经据典,且说一个通俗案例。燕垒生小说《天行健》及其续集《地火明夷》,对于民心,有极真切而深刻的描述。关于民心为何物,文侯甄励之对楚休红说:“……你可知道什么是这世上最难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无力的东西么?就是民心。所谓民心,当发动起来时威力无比。要是挑拨起来,有时可能只需一句话,他们就会义无反顾,万丈深渊也会争先恐后地跳。可是一旦挑拨起来,也就如一只出柙的怪兽,再不受控制了。”楚休红则感慨:“我发现即使我自认自己真正以民为本,一切都从民众的利益出发,还是有可能遭到民心背弃。”质言之,民心自有其运行规律,不以发动者甚至民众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无论顺应民心,还是企图驾驭民心,都有可能被其反噬。民心的恐怖之处,即如文侯所言,往往要超出人力的控制。
书中还有一段关于民心的思考,发人深省。共和军举兵之后,郑昭说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丁亨利则不以为然,“他认为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民智未开,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
所以,我们谈民心,首先得洞悉民心之所指、所向,对民心的作用,不必低估,却也不可高估;进一步讲,对于民心与天下的关联性,同样不能高估,在我看来,这二者的关系,其实不在正面,而在反面,得民心未必能得天下,不得民心,必然失天下。
(《中国经营报》11.9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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