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在公园里独自坐着,看见一男一女,男的抱着一个婴儿,女的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觉得那男的好生面善,仔细打量他,见他穿一件很旧的官纱长衫,面上很有老态,背脊微有点弯。他看见我,也仔细打量。
走过去几步,他重又回来,问我道,“你不是小山吗?”我说,“正是。你不是朱子平吗?我几乎不敢认你了!”他说,“我是子平,我们八九年不见,你还是壮年,我竟成了老人了。”
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说要回去预备晚饭。他说,“你是学哲学的人,我有个问题要来请教你。你把住址告诉我,我明天来看你。”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来了。还没有坐定,就说:“这几年来,我差不多没有一天不问自己: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了几年,越想越想不通。小山,你见多识广,请你告诉我,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
我说,“子平,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现在的人最怕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得意的人听着就要扫兴,不得意的人想着就要发狂。你为什么想到这个问题上去呢?”他叹了一口气,点着一根纸烟,慢慢的说。以下都是他的话:
离开高等学堂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家的店业光复掉了,我不能不出来谋事。从前高等学堂的陈老先生答应要我去教他的孙子,我到了北京就住在陈家。过了半年,陈老先生要替我作媒,说的是他一位同年的女儿,现在女子师范读书,快要毕业了。我写信告诉家母,家母回信,说了许多“三代单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我仔细一想,觉得做了中国人,老婆是不能不讨的,只好将就点罢。
新婚的第一年,的确是很有乐趣的生活。但是不到七八个月,我的内人就有喜了。我添雇了一个老妈子,还要准备许多临产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个男孩子来,产后内人身体不好,乳水不够,不能不雇奶妈。一家平空减少了每月十几块钱的进账,倒添上了几口人吃饭拿工钱。不料陈老先生忽然得了中风的病,不久就死了。他那两个儿子把我的三个学生都带走了,我少了二十块钱的进款。
我又到大学堂去当事务员,一个月拿三十块钱。我们把奶妈和那添雇的老妈子辞了,每月只吃三四次肉,有人请我吃酒,我都辞了不去,因为吃了人的,不能不回请。戏园里是四年多不曾去过了。但是无论我们怎样节省,总是不够用。
后来时局一年坏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紧似一年。内人因为身体不好,辍课太多,被人颇说嫌话,索性辞职出来,我那每月三十块钱的票子更不够用了。去年冬天,又生了一个女孩子。我连做衣服的钱都没有,不要说看报买书了。大学图书馆里虽然有书有报,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赶回家来帮内人照应小孩子,哪里有工夫看报阅报?晚上我腾出一点工夫做点小说,想赚几个钱。但我又没有工夫看书,全靠绞脑子,挖心血,东西都是百忙里偷闲潦草做的,哪里会好?我每天五点钟起来,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后。忙的是什么呢?我要吃饭,老婆要吃饭,还要喂小孩子吃饭——所忙的不过为了这一件事!
我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什么的?小山,你是学哲学的人。像我这样养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了一世的人吗?”
(《人生有何意义》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