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友梅说,我教你一招,用大话说小事儿,用小话说大事,效果奇佳。
一
邓友梅未搬家时,与我住同一栋楼的同一层,抬脚就到,推门就进,是名副其实的近邻。
有一次,大概是1999年1月,我对老邓说,我写东西算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吧,书也出了几本,但还是没有找到自己,很是苦恼。最近,我翻出一堆书,有汪曾祺、孙犁、陈建功、贾平凹的东西,细嚼慢咽,想学点本事。
老邓说:“汪曾祺的东西很讲究,但不留痕迹,表面上给人以轻松随意的感觉,其实他在肚子里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少遍,每个字都经过推敲琢磨,才落笔成文。林斤澜的文章,也有特色,甚至可以说是苦心孤诣,但他在那儿琢磨来琢磨去,煞费苦心,改到最后,反倒有点涩,读起来不那么顺溜了。建功的语言独特,有一股‘嘎’气。贾平凹的东西,也有嚼头。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在老舍先生领导下工作。我们的习作,他不仅亲自过目,而且点评。有一次,我写了篇凉山彝族的故事,里边有段描写:山谷中的雾气,夜间落在草叶上变成露珠,太阳升起后又化作白云,飘到山顶,浮在空中……写完后自己还很得意,老舍先生批了几个字拿回给我,上边说:云是云,雾是雾,你别瞎搅和。有一回我问老舍先生,您写的文章怎么看怎么顺,我写的文章为啥总是疙疙瘩瘩?老舍先生说,文章写好后,关上门自己先大声念两遍。你念着顺口,不打奔儿,别人看着也就顺溜,要是自己念着都跟绕口令似的不顺嘴,结巴别扭,人家看着也决不顺眼。这点教导,让我受用一辈子。”
二
一次闲聊时,我说,你的文章很少用成语、形容词,文字干净利落,这本事是怎样修炼的?老邓说:“我受汪曾祺影响很大,他说写文章要干净利索,一个句子,一个词,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可多用。我写完文章,花很长时间,很大精力,一字、一句、一段地琢磨,一个字能说清的,绝对不用两个字,这样养成了习惯,下笔时自然就干净了。
“文章写完后要反复加工,认真修改,下苦功夫。别人说过的话,最好不说,非说不可就改个说法。光熟悉生活还不行,还要有表现生活的特色语言。中短篇小说的文字很讲究,哪怕只有一句废话,一眼就能看出来。汪曾祺的散文,都是大白话,但那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大白话。”
“我的文章很少用形容词。我觉得形容词比较抽象,用多了,反而絮叨。我在文学讲习所学习时,导师是张天翼。他教导我说,少用形容词,多写形象。比如你想说一个女人很漂亮,你不说漂亮这两个字,你只写她的形象,让人读后感觉她真是漂亮才行。你想骂一个人,但不骂他,写出来让人一看就觉得这家伙真不是人。这才是真本事。”
“我喜欢直来直去,单刀直入,这样文章才能干净利索。以前听萧军说写小说是年轻人的事儿,我还不信,但现在我信了。小说需要想象力,琢磨结构、情节、人物性格,我现在写起来就感到吃力。到了一定年龄,精力不济,写些散文比较顺手。散文没故事情节,靠什么抓人?只有语言。而语言要炼到火候,没有几十年工夫是不行的。”
(《文汇报》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