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前夕,我终于找到了寻找了30年的小学老师!但找到老师的结果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那次去浙江省天台县采访,我顺便向县委宣传部时任副部长王正多打听我的小学老师,他是天台人,名叫张云洲。在我短暂的求学生涯中,张老师对我的影响深远,因而改变了我的命运。
一
1957年,我父亲因文惹祸被划为右派,被逐出杭州遣送回乡监督劳动。从此我成了右派的儿子,我入读的是临海县(现临海市)花园区龙岭公社兰田小学,四年级时,班里新来了一位班主任,叫张云洲,是个“非常严厉的老师”。
有一次,张老师给我们上作文课。作文是我的强项,我的作文常被当作范文在班上宣读。那篇作文我写得神采飞扬,一气呵成,我断定,我的作文应能作为范文。
终于等到了那堂课,作文本在讲评前发了,没有我的。我更坦然了,肯定是老师把我的作文留作讲评。然而,张老师没有在班上宣读我的作文,我心慌了。
恐慌中,张老师已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的正是我的作文本。他冲我点点头,微笑着说:“好好看看!”下课铃一响,我跑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急切地打开作文本。张老师在批语中热情地赞扬了我的作文,并以探讨的口气,对文中的几个段落提出修改意见:“如果这样写,是不是更好些?”“这一段如果能……可能会更生动。”
我的老师竟平等与我探讨文章写法!我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啊!那是极左时期,张老师明知我出身不好,仍不避讳,常在班里表扬我,这使我在饱受欺凌和歧视中感到了人性的温暖,自信逐渐恢复。
然而好景不长,“文革”开始了。同学们用白眼、唾沫、咒骂、殴打来表明鲜明的阶级立场,5年级没读完,我就被迫辍学。不久,张老师也离开了我的母校,从此音讯杳然。
二
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父亲右派改正,高考恢复。我鼓起勇气跨进考场,那份勇气中,有张老师给予我的自信。
1983年我大学毕业即入光明日报浙江记者站工作。从此我便开始寻找张老师,我多次回老家临海采访,每次都打听张老师的下落,却一直未果。
1989年5月,我到天台调研教育,顺便向教育局打听。教育局很重视,马上查,还是没有。“再找找,在离退休教师中找!”王副部长给已退休的县教育局长打电话。当晚,我们正吃饭,王副部长手机响了:“……找到了?张老师在平桥镇!”我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当晚,我见到了张云洲老师。这是我寻找了30年、离别46年后的见面!记忆里伟岸挺拔的身躯已变得清瘦干枯,眼前的张老师,发斑白,背微躬,凌厉的目光已变得平和慈祥,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张老师,还记得我吗?我是温家岙的叶辉啊!”我握着他的手说。张老师笑着,“温家岙?我记得有戴荣光。”“我与戴荣光同班!”我希望能勾起他的记忆。“有陈三香。”“对,陈三香高我一级。”“还有小美,他家曾失火……”张老师的目光开始躲闪,似乎是为自己的遗忘而愧疚。
“我爸爸是从杭州下放的老师。”我竭力帮助他寻找记忆。难道30多年来让我寝食难安的老师竟对我没有一点印象?我不甘心!张老师张了张嘴,终于无法记起我来。
我没想到,我终生难忘的老师,我苦苦寻找了30年的老师,却对我毫无印象!然而我很快平静了。对他来说,肯定和激励学生,这太平常了。他不会想到,自己的激励和肯定竟会使这个学生增强自信,走出自卑,彻底改变命运。老师可以忘记学生,而学生却永远忘不了老师!
告别时,我嗫嚅着试图表明我的感激,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但此时我的心绪已恢复宁静,毕竟,我终于找到了寻找了30年的老师!
(《光明日报》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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