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山说:“平常我们讲医学人文,讲得比较多的是医德和医生对病人的态度,但医学人文精神更深的内涵还应包含技术层面的沟通,这就是医患共同决策。”
6月17日,在北京广播大厦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钟南山、郑家强、王辰三位院士坐在一起,会场中间的柱子被主任级医师、硕导、博导包围着。60位嘉宾几乎涵盖了医学相关的所有领域,这些不同科室的大夫,坐诊的对象只有一个:医患共同决策。
“在医改没找到抓手前,一定不能悲观”
钟南山是在万米的高空,和他的朋友、英国医科院院士郑家强,一起决定召开这个纯民间的“首届医患共同决策论坛”的。
医患关系一直是钟南山关注的问题。他的一些言论常常被媒体引用,甚至断章取义。今年3月,一名醉酒患者抢救无效身亡,医生被患者家属押着游街,钟院士气愤极了。他说:“法律一到医患这里就不灵了,这是很荒谬的。”第二天,这句话成了新闻标题。
他一直呼吁“医改最根本的是要解决公立医院真正的公立性”,他也坦承,正是因为医院有创收压力,才有所谓的灰色收入,有的医院把一个手术分解成很多个部分来收钱。话音一落,“医院有灰色收入”又成了第二天的报纸标题。
今年全国两会广东团开放日,钟南山第一个发言,谈的还是医疗改革,他毫不客气地说:“7年医改还没有找到抓手。”
没找到抓手前,他和郑家强都认为,一定不能悲观,一定还要做些什么。
郑家强是公共卫生专家,他说,所有人都是这个荒诞医疗系统的受害者,患者与医护可以悲观地说,这样的大环境我们怎改得了?结果是大家一起在这个恶性循环里年复一年地煎熬、沉沦。但如果有足够的有识之士不接受现实,多发声音,说不定星星之火也能带来一点有意思的改变。
2014年是中日医院建院30周年,当时刚任院长的王辰面对数百名职工,阐述了他对好医生的理解。王辰认为,医生照顾病人有三件法宝:药物、刀械和语言。语言代表对病人的人文关怀,在疗效中永远超过50%,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还是这样。一个医生只有等于和大于病人的人文素养时,在医患沟通中才能争取到主动。
钟南山说:“平常我们讲医学人文,讲得比较多的是医德和医生对病人的态度,但医学人文精神更深的内涵还应包含技术层面的沟通,这就是医患共同决策。”
“医患共同决策太奢侈太奢侈了”
三名院士毫无疑问是会场最耀眼的大人物,但郑家强院士说,真正的主角应该是患者。
患者家属程功是专程从成都赶来的,他的父亲已经肝胆管癌晚期。为了给父亲治病,他跟乡镇、县城、省级、北上广的医生打了一圈交道,每天被各种表格淹没,今天要签这样的,明天又要签那样的,他认为其中一些表格是医生为推卸责任准备的。他直言:“医患共同决策太奢侈太奢侈了,能够让我稍微有一点知情权就满意了。”
他打比方,生和死画个横轴,左边是生,右边是死,有没有可能性,在医学可以采取手段的阶段,决策权更倾向于医生。当老人的癌细胞扩散,离死亡很近,医学止步,宗教、生死观跳出来的时候,病人拥有决策权,自主选择死亡的方式。
对于医疗界的一些现象,王辰院士感慨:“对于病人,有些医生会说要是早转过来两三天就好了。他之所以这样讲出于几种考虑,一是推卸责任,治不好是因为病人来晚了;二是蒙骗家属,不对家属讲真实情况;三是无形中出卖了同道,置之前处置病人的医生同道于不义。如果这样的情况普遍存在,还怎么取信社会?立尊严于社会?”
39岁的李美,是名直肠癌患者,她说一些医生简直不是“家长式”,而是“独裁式”。因为肿瘤部位距离肛门只有四到五公分,手术牵扯到是否保肛的问题,她希望找到最适合的治疗方案。
在全国最知名的一家综合类三甲医院,在人头攒动的门诊室,她把检查报告递给专家。专家鼻子哼了一下,就开始写治疗方案。李美问治疗方案是怎么样的,专家说,不用问了,你就准备接受治疗吧,说了你也不知道。
李美回忆,自己当时压着窜上来的愤怒说:“您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了,您说一下我就知道了呀。”这位医生提高了嗓门;“你哪那么多话!你要治就治,不治就算了。”李美摔门走了。出了门,她就在心里拉黑了这个医生。
第二天李美又找了一个名医,她想说下报告单,医生抬头说你不用说,我正在看,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整个就诊的过程,李美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
后来,她又挂了一位全国知名的肿瘤医院大拿,给出的方案是直接手术但不能保肛,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最终,她选择了一个不那么知名却非常有医学人文情怀的大夫。这个大夫第一次见她,就送给她一本叫《癌症不是病》的书。大夫还打开电脑,用PPT向她讲解接下来要做的治疗。
如今,恢复很好的李美成了志愿者,遇到想不开的癌症患者,她就打车上人家家里,请人吃饭,聊上五六个小时。她发现,癌症患者现身说法的“话聊比化疗还有效”。
繁忙的医生如何耐心倾听每一名患者的声音
会场上,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王一方展示了一张图片:18世纪著名画家格雅画了一张画,画中的病人就是格雅本人,医生在一旁扶着他,端了一杯水,手里什么药都没有。
在王一方眼里,这杯水就融着医患“共情”,他认为医患共情是共同决策的基石。
王辰院士说:“现在强调医患共同决策,是在以往知情同意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强调了患者的决策和作用,这不仅仅是新的名词,而且是一种新的观念,也必然成为一种新的行为模式。”
可也有医生质疑:如果一个医生一上午看五六十个号,水都不敢喝,厕所都去不了,如何做到耐心倾听每一名患者的声音?如果做一个开颅手术才得一百多块钱,但一个支架利润可能几千块钱,医生会“共情”“共策”吗?只怕是“矫情”了。现在的医患矛盾,是在替医疗改革行进速度太慢背黑锅。
一项调查显示,约80%的门诊患者在两分钟内可完成病情陈述,并且问诊医生们均认为“患者提供了重要信息不应被打破”。但现实中,不少患者的陈述往往在数十秒内即被医生打断。
尽管现状如此,一些学生在钟南山身上,还是看到了“共情”:在广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那栋老旧的门诊楼里,钟南山的诊室很简陋,查体的“床”是一排靠墙的矮柜子改成的。他在门诊看一个病人,至少需要半个小时。
他数十年的“习惯动作”是——轻轻地走到病人的床前,和蔼地拉起病人的手,摸着病人的额头,靠近病人细心倾听。检查患者的口腔时,他把自己的头凑到和病人距离不到20厘米的地方细细观察。
有医生形容钟南山,“就像那种孩子玩具坏了,他一来就能修好的父亲”。
医生的一个动作、一种语气都能拉近医患双方的距离
一些医生的冷漠从何而来?我们的医学教育出了什么问题?北京大学医学部医院管理处副处长卫燕举了个例子:一个学生说,第一堂动物实验课给自己留下了很差的体验,因为操作不够熟练,所以老师配发的麻药并没有全部打入,致使兔子麻醉效果不好,操作的时候兔子一直在挣扎,她实在看不下去,请求老师再给兔子补一点麻药,但是老师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了,就这么做吧!
卫燕说:“医学教育中我们要传播的不仅是其中的科学性,更要传播其中的人性。如果其他老师都像这位老师一样,完全没有尊重实验课上的弱小生命的意识的话,怎么能指望学生走进临床以后,能够自觉地把模式切换到尊重治疗对象上去呢?”
这样的课堂让人想起林巧稚的课堂。有一次,林巧稚给学生出了一道考题:到产房观察一个产妇分娩的全过程,把所看到的要点写下来。收到答卷,林巧稚只在一个学生的卷面上批上“好”。当不解的同学围拢上去,看到这位同学比他们多写了一句“产妇额头上滚落下黄豆粒般的汗珠”时,一切都明白了。林老师是在告诉学生,走上临床的第一步就是要对患者的痛苦感同身受。
会场上,有人回忆在英国时,医生单膝跪在糖尿病足患者面前查房的场景:医生抱起脚认真地看,还用鼻子去闻。据称,英国医生查房是有一套规范的。无论医生的资质和年龄,推门的动作都是一样的轻。见到病人必定是主动伸手。与病人交谈时,医生附身屈膝,最终膝盖顶在床前的地毯上,刚好与病人的目光处于一个水平线上。
有人说,中国有全世界最复杂的医患关系,但医生的一个动作,一种语气,一首诗歌都能拉近双方的距离。
于刚是号称“最能体现中国医疗现状”的北京儿童医院的眼科大夫。去年他和眼科的同事们在164平方米的科室,接待了21万名患者,平均一天看1600个病人。有时,他的问诊时间只有1分钟,他也想与患者“共情”“交朋友”,可没有时间。他唯一能做的是,看到抱着患儿的妈妈离开时,轻轻拍拍她的肩,说句“别着急”。
快到下午5点了,发言仍然很踊跃,5个麦克风4个没电了,有人发言只能靠“喊”。仅有的一个麦克风被钟南山“霸”着,他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总结词。
他说这是一个没有抱怨、充满了正能量的会,是温情的会,大家没有过多地谈医学技术,而在谈怎样“共情”,这个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这个冷静、克制的老人总结时,用了“感谢你!”“大家要爱对方,爱患者!”这样的话。
(《中国青年报》6.24 从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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