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忠贞、满腹委屈的屈原,行吟泽畔,行吟于遍生橘树的楚国,走进一个水汽淋漓的节日,走进民族的情感深处。从长远来看,民众将情感投向哪个人,并非宣传教育的结果。
他来自浪漫的楚风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是屈赋楚辞《湘夫人》开头。不看注释,不求甚解,仅轻轻吟诵,异样的天籁般的美感便扑面而来——生命如花,神灵如云,草木情深,人神相依。这与《诗经》给你的人间烟火气太不相同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根源何在?
至战国末期,楚文化已相当发达,形成与北方并驾齐驱之势,但文化边界却仍是清晰的。《诗经》记录了黄河流域的文明形态。在《诗经》里,不论是庙堂颂歌,还是田野风咏,都情感质朴,少想象,与现实密切关联。那是稷麦气息,那是有时温馨有时呛人的人间烟火。而这时的楚地却仍是神话沃野,巫风弥漫,人神共处。屈原带着湿地沼泽气息,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屈子之来,不是为了加入已有的合唱,而是开始了独唱,开始了水汽淋漓、芳香扑鼻、凄美绝艳的独唱。
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任何铺垫,中国第一位独立诗人、大诗人横空出世,大放悲声,哽咽难抑,草木为之生情,风云为之变色,神灵为之驱遣。《离骚》《天问》《哀郢》《怀沙》……一章章吟完,便投江自尽。屈子死了,楚国亡了。屈子之悲剧,真是一个最彻底的悲剧!屈子投江激起的这轮涟漪,渐洇渐大,化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先秦诸子之文皆可视为文学作品,但文学是以寄生状态存在。屈原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屈原带着源自南方沃野的新鲜血液,猛然楔入华夏文明腹地。
他为祖国而生
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一般认为,此时的屈原绝望,遂赋《怀沙》投汨罗江自沉。
春秋战国之诸子百家,早就认可天下必将重新归于一统。天下重于国家,是诸子的共识。到战国时,客卿制盛行,纵横家走俏,士子们有空前的活动空间,朝秦暮楚竟无关人的品质评价。在一个爱国感情相对稀薄的时代,屈原却把自己与祖国紧紧绑在一起。
不断有后人这样发问:凭屈之才能,何国不容?何不弃楚而去?屈原不是不明白,而是做不到。屈原并非不认可诸子的天下观,但天下即使不是由楚来统一,也至少要长久保存楚国。作为楚国贵族,世代与国家关联极深,本人一度成为政坛中心人物,他又是一个被楚文化浸润透了的士人。楚国如为人吞灭,在他是不能接受的。举目天下,无处能给他安身立命之感。不是天下不能,是他不能。若能朝秦暮楚,人间必无此屈原。这是解读屈赋,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情感的基础。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语)没有楚国,亦难见屈原。楚国,屈原,《离骚》,三者可互印互证。“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韩愈《送盘谷序》)楚国之有屈原,不是偶然的。各国亡了就亡了,很快便尘埃落定,惟楚国国亡而“魂魄”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在怀王客死之时就喊出这一口号。六国中为何楚国特别“记仇”?除了战国末天下大势这一主因外,恐怕还应从文化上找原因。楚国有最鲜明的文化标记。历史果然应验。反秦斗争中,楚人最为踊跃,陈涉首事,以“张楚”为号,项梁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孙子重新立为“楚怀王”。秦最终亡于楚人之手。新兴汉朝对包括屈原在内的楚人表示了特别的尊重。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这类似庄子的《逍遥游》。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在天界的快乐便不复存在,只有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庄子以《逍遥游》完成想象中对现实的超越,屈原却总是重重地坠落在地。从天空坠落,是屈赋楚辞中一再出现的意象。屈原那里有中国最早最沉重的乡愁。
屈原之乡,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而是苍茫的遍生橘树的楚国。
从《橘颂》到《怀沙》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橘颂》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
屈子的人生,从明媚《橘颂》欢快出发,至黑暗《怀沙》痛苦而止。
屈赋楚辞,除《橘颂》《国殇》等数章外,大多篇什皆示人以众芳芜秽、日暮途穷的强烈意象,《怀沙》则是无路可走后的绝命词。屈原对死有长久的预谋,死之意愿贯穿于疏远流放全过程。“明告君子”中的君子指商代投水自尽的彭咸,在《离骚》等作品中屈原先后七次郑重述及这位古贤。屈子是作为自觉的牺牲者,走上祭坛的。
《橘颂》被视为屈原最早作品。正当青春的屈原,受到与他同样年轻的怀王重用。屈原以遍生楚国凌冬不凋的橘树自喻,扎根祖国,放眼天下,有强烈的使命感自豪感。《橘颂》表明,屈子是个一赤子。赤子面临相对单纯局面时会如鱼得水,能按他既有的人格结构勇猛精进。当局面复杂化,却仍以既有的赤子人格应对,则必会陷入困境、绝境。
屈原此后的人生正是如此。他把赤子人格坚持到人生终点。
《橘颂》已显露屈原好修求美、自高自贤端倪。屈原有执着的“美政”理想,希望辅佐楚王成为尧舜般的圣王。《离骚》开篇即赞美自己的出身和生辰,接着一再申述对美质修能的不懈追求。他的根本愿望,就是为怀王、为楚国尽力,并能确立个人“修名”。
注重修身、以道自任、自高自贤,中国早期士人已形成此共性。先秦诸子皆有此气象,只是程度、风貌各不相同。这正是那个伟大时代足以令千古唏嘘的特征。屈原正具此气象。《离骚》开篇,介绍完自己后即豪迈地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为王者师的气度十足。
屈原要救国,但个人并无救国力量。越是绝望,越是把唯一希望投向君王。屈原的“恋君情结”是强烈的,君却不恋他。屈赋中处处交织着对怀王极恋又深怨之情。忠君如用情的屈原,所向往的君臣关系类似于亲密无间的“情人”关系。屈原既把自己想象为美人,也把怀王想象成美人,屈原不但是“弃妇”,也是为美人所弃的“弃夫”,两种想象实无不同。忧患极深、心事绝大的“失意臣子”屈原,就这样把浩瀚无际的诗意、至微至巨的意象与匪夷所思的“疑似爱情”融会在了一起。真真难煞了一代又一代“解骚”者。
他是一面镜子
自汉代始,读骚解屈即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可是,解屈常常伴随曲解。《离骚》就像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有人痛饮,有人浅尝,有人不屑,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
自唐代始,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意欲将其打扮成忠君道德神。南宋理学家朱熹作《楚辞集注》,努力把君臣大义从屈赋里读出来,无视屈赋显露的冲天怨气、如梦似狂的精神状态,将“怨”全解读为“忠”。元明清诸朝,对屈原或褒或贬,并无超出前代新意。
对屈原的解读,至王国维、梁启超,始基本摆脱皇权阴影,置于现代理性阳光之下。可是,时至今日,对屈原的曲解仍然存在。
屈原是一面镜子,每个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
屈原代表了人类困境的一种类型。“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屈原说,在流放地,他的梦魂一夜奔往楚国郢都“九次”。君、国、党人、屈原,形成一个无解的困境。他那“一夕而九逝”之魂,想的是存国,存国,还是存国。他对君的忠、恋、怨、愤、婢妾心态,全部根源于此。
婢妾心态,曾遍布历史,遍布朝野,在现实中亦未必绝迹。给你一个婢妾环境,你就有可能为婢为妾。可以批评屈原的愚忠、婢妾心态,可以惋惜屈原没有诸子的达观,但一个中庸、玲珑的屈原一定不可能完成伟大的文化创造。现实中困境中的屈原,最强烈的向往一定不是靠写诗“打通国界”留名青史,甚至也不是文化创造,而是存国存国存国。屈原伟大的文化价值是后世的历史的认可,若以这一认可否认屈原为爱国者,或认为承认屈原为爱国者就降低了屈原的文化意义,这无疑极端荒谬。
(《光明日报》6.19 夏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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