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自己处得来吗

    因为不懂得独处，所以绝大部分人没有自信。

    年轻的时候，我读过叶公超讲鲁迅，我觉得没有人比叶公超这句话更能精确地描述鲁迅。叶公超说：“鲁迅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跟他自己都搞不好，跟自己都处不来。”

    然而，年岁稍微大了一点，就发现叶公超用这句话形容鲁迅也不完全对。年纪愈大我就愈感觉到——其实，真的没有多少人可以和自己处得来。

    年轻时不太会意识到这件事，因为有很多方法让自己躲在人群中热闹，让自己逃开自己。我们这个时代一个很重要的特色就是：发明了许多方法让人逃避这个问题。

    什么时候你会觉得你必须要去面对自己，必须承认和自己相处没那么容易？只有当你必须认真问：我到底跟自己处得好不好的时候，才叫做“独处”。今天绝大部分的时候，我们都不处在这样的状况，我们有太多方式可以拒绝和自己相处，把自己忘掉。但是，我必须强调地提醒，人一直逃避和自己相处，终究还是会出问题的。我想引用一首诗来解释这件事。

    王维的诗《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中年以后喜欢修道、学道，所以搬到南山边去住，后面两句是“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胜事空自知”的意思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碰到好多了不起的事，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再后面是大家最熟的那两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我们读到“胜事空自知”，会假想你在山里面发现了一大笔宝藏，才应该叫做“胜事”。大家讲“胜事”，是指那种很稀奇、很了不起的事。但是王维说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走到水泉源头，坐在那里看着，就在那个时候，山后头或山上，云浮起来。”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会认为的“胜事”，但我觉得这是最了不起的。这首诗告诉了我们什么叫做“独处”，因为独处，你才有“胜事空自知”的那种境界。

    我们这个时代好像因为不懂得独处，或者因为有太多方式可以逃避独处，所以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有那种自信，也没有那种把握，在芸芸众生的世界里、在人际关系上，自己可以决定什么是了不起的事。所以，我们有一种恐慌，这种恐慌让我们一直需要融入到大家之中才能确定，到底别人的感受跟我一样不一样？

    (《南方周末》3.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