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年,他是呼格案中人们常常提起的人物,人们对他往往从最初的好奇、质疑、猜测、同情到最后的悄无声息。这位呼格案的唯一见证者始终是配角。
可以知道的是,那一刻闫峰是与呼格吉勒图一起,看到了那骇人的一幕。
两人吓得调头就跑。发现尸体时,呼格吉勒图在闫峰身后;跑的时候,闫峰已跑在呼格吉勒图的身前。
1996年4月9日夜晚的这一幕,就此改变了两位19岁青年的一生。
1996年6月10日,呼格吉勒图被行刑枪决。子弹不仅打死了呼格吉勒图,也击碎了闫峰从此之后的人生。
18年,他是呼格案中人们常常提起的人物,人们对他往往从最初的好奇、质疑、猜测、同情,到最后悄无声息。这位呼格案的唯一见证者,始终是配角,少有人关心。
18年后,生命永远定格在19岁的呼格吉勒图平反,已37岁的配角闫峰,仍然继续生活着。
“那种纠结,你知道吗”
这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说话很少超过两句。两人对话时,好像沉默才让他感觉自在些。
但这18年,由不得他沉默。
向别人讲述呼格吉勒图,讲述两人的友情,解释那一晚发生的事,解释自己的言行,成了这些年他做的最多的事。
一直到今天,如果有人想向他了解呼格案的情况,他也会随叫随到,一遍遍地说起。
“想帮他,可我没那个能耐,这可能是我唯一能做的。”闫峰头也没抬,“呼格说,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可是他却发现,从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一天起,把事说清楚,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奢望。
案发后第11天,4月20日,《呼和浩特晚报》刊登的一篇《四·九女尸案侦破记》,成为呼格案轰动的开始。文章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并将呼格称为真正凶手。
两人工作的卷烟厂炸锅了,还在正常上班的闫峰,看了报纸,才明白为什么呼格吉勒图从那天后再没有回来。
他也很快发现稿子中的问题。文章写道,呼格交代4月9日上班后便溜出了厂门,“但那一晚之前我们是在一起吃饭喝酒,谁会一直守在厕所里?”文章还提到,“冯副局长、刘旭队长等分局领导,会意地将目光一齐扫向还在自鸣得意的两个男报案人,心里说,你俩演的戏该收场了。”“但我和呼格吉勒图一进警察局就一直被分开,他们怎么可能同时扫到我们两个人?”闫峰一遍遍将这些话重复着,说给周围的人听,除了厂里的几个朋友,其余没人相信。
即使没罪,闫峰也被一些人捎带认为,是个像呼格吉勒图一样喜欢“瞄女厕所”的流氓。
闫峰的解释更加苍白。他说得清文章中的不对,却说不清为什么呼格会招认,那些指甲里的皮屑、血迹怎么会和尸体上的伤痕相符。
原本不善言辞的闫峰,只有一遍遍地看那篇文章,强迫扭转记忆,说服自己,呼格是凶手。
“我不相信,却要自己相信。我知道有问题,但强迫自己认为那才是对的。这种纠结,你知道吗?”闫峰终于抬起了头,两眼第一次聚焦在采访者脸上,双手抓紧了沙发的扶手。
工作还在继续,但生活已经不一样了,坚持了不到20天后,闫峰从卷烟厂辞职。
他的另外18年,开始了。
最大的理想,就是转正
辞职后,闫峰在一家浴室,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两班倒,一个班12个小时,从晚上7时到早晨7时,端茶送水、打扫卫生,每个月100多元。
他终于摆脱了周围人的猜忌,除了家人、朋友,没有人再和他说起呼格吉勒图。
在家,半聋半哑的父母着急,可是没法帮。闫峰的各种郁闷,没有人能说。
1996年呼格吉勒图被枪毙的情形,闫峰在浴室的电视机里看到了转播,心里难受得要命。
下了班,他只有去喝酒,高度的白酒,下肚热辣辣的,一直到喝醉。回到家,闫峰坐在床上哭,哭累了才能睡着。
可那段时间,他睡觉总是梦到呼格吉勒图,站在他面前,看不清面容,但闫峰知道就是他。呼格没说话,闫峰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就醒了,枕巾已湿透。
那是他记忆中的呼格吉勒图。所以,当警察第一次问起呼格吉勒图的人品时,他说,我们是朋友,呼格吉勒图是好人。
两位19岁的青年,同一天进的卷烟厂,永远同一个班,甚至连生日都是同年同月,闫峰比呼格大几天,呼格比闫峰高一点。
卷烟厂的工作,曾是这两位初中毕业的青年最值得炫耀的本钱。当初的同学一问起,会满是羡慕。闫峰和呼格吉勒图是厂里第一次招收的临时工,几乎肯定会转正,每周做五休二,后来是做四休三,每月能赚200多元,月底还会发两条香烟。两个年龄相仿的青年很快熟悉起来,几乎天天玩在一起。工作后去吃饭,一瓶酒一人半斤;休息时去游泳,内蒙农大、内蒙古大学的露天泳池,总能见到他们,呼格技术比闫峰好,总是游得飞快;或者去打台球,看录像。
这两个年轻人,最大的理想就是转正,“正式工每个月能赚300多元……”
那份人生最理想的工作和生活消逝了,从那以后,闫峰再没有憧憬。
“那时候,我没文化,没技术,工作哪里好找?”在浴室工作了一年半,熬不住长夜班的闫峰,辞职了。
这18年,他没有开心过
18年了,闫峰从没有去过呼格吉勒图的坟墓,无论是刑场、殡仪馆,还是葬礼,他都没有出现。
1996年4月9日的事发生后,第二天从警察局出来,闫峰就去了呼格家,告诉他们情况,之后他只主动去过呼格家两次。
第一次是2005年,当他被公安局传唤,后来听说有个赵志红的人被抓,供认是呼格案真凶时。隐忍9年的闫峰,第一次开始坚信自己当年的感觉,呼格不是凶手。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路过呼格家时想去坐坐,可第二天已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第二次是在今年得知呼格案终将再审后,闫峰想和呼格家人一起,“庆祝”一下。
一直有人质疑,他为什么去得这么少,甚至不去祭奠自己的好友。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实在找不到面对那段日子的勇气。这18年,他一直陷入在想忘,却忘不掉,想走出来,却又走不出的痛苦泥淖。
2014年12月15日,当呼格终被宣布无罪,在网上看到新闻的闫峰,还是高兴不起来,“过了这么久,家人吃了这么多苦,真委屈、冤枉。”他给呼格家打了个电话,呼格的弟弟接了,闫峰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说了句,“好好照顾父母,有什么事联系我。”挂了。那一晚,闫峰又出去喝酒了,和几位儿时伙伴坐在一起,酩酊大醉。
“一晚就全过了”
现在,闫峰在一个小区的物业做维修工,有事时会电话叫他,通通下水道、换个灯泡。因为没有证书,每个月只有2000多元,感觉安稳了许多,“凑合过吧”。
他明白自己多多少少遭受着呼格案的影响与牵连,但他并不想要同情或施舍。闫峰觉得,自己比呼格幸运,“我受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但他并不是没有想法。“这18年,如果说有怨恨,那我只怨当年那些人。呼格是无罪的,那总有人要负责吧。”
2014年12月17日,呼格案原专案组组长冯志明被批捕,这一天,闫峰也被叫到了检察院。
这是他从1996年案发后,第四次被传唤,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以证人的身份,调查相关人员刑讯逼供与受贿案。
从下午4时到晚上12时,闫峰又一次一点点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
1996年4月9日约晚上10时,闫峰和呼格被带到新城分局,他们分别被带进两间相邻的审讯室。
那一晚,闫峰被反复询问了十多次事件经过,晚上12时多,他听到了隔壁桌椅挪动的声音,和呼格痛苦的呼喊。
第二天早晨,闫峰被带走时恰好看到邻屋的呼格,他戴着一顶摩托车头盔,防止他自杀,半蹲在地上,背靠着暖气片,手反扭着铐在暖气片上。那是闫峰最后一次看到呼格。
闫峰猛地吸了一口烟:“那一晚,我头一次见死人,头一次进警察局,一个人全部人生经历的大事,一晚就全过了。”
(《解放日报》2014.12.30 梁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