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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4年10月25日 星期六

    鲁迅在俄国两大文豪之间的选择

    《 文摘报 》( 2014年10月25日   08 版)

      鲁迅背后的俄国资源,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就思想的覆盖面与分量而言,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最有影响力的存在,从鲁迅的接受态度可以看出这一点。

      “立人”与无法“立人”的焦虑

      1907年前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同时进入鲁迅的视野。他在《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里对托尔斯泰的价值取向有着真诚的肯定。不久之后,鲁迅与周作人所译介的《域外小说集》,许多作家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门徒。迦尔逊、安德莱夫的文本,差不多都流淌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血液。鲁迅在有意无意之中,与俄国重要的文学传统开始相遇。

      在讨论文化的根本问题的时候,鲁迅在众多的参照里选择了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思想。这支撑了其“立人”的基本概念。《热风》动人的文字就回响着托尔斯泰式的声音。但在小说的写作里,托尔斯泰的影子却消失了,多了一种灰暗、痛楚和绝望的意象,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神的一种显现。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真正给自己带来审美震撼的不是前者,恰恰是后者的诗性。

      鲁迅早期思想一个关键的亮点是关于“人”的描述,这是西方人道主义传统的一种表达。其间流动的就有托尔斯泰的元素。可是后来,当他凝视中国社会生活的时候,“立人”这个正面的话题被苦难的负面阴影代替了。他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里找到了共鸣,那就是对无法“立人”的焦虑,出现的是与托尔斯泰相反的东西。你会感到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传统的天然的好感,其肃杀、灰暗、地狱般的惊恐场景,把先前的温情的憧憬统统消解了。

      对托尔斯泰的关注与远离

      有一个现象意味深长,许多文人由托尔斯泰主义进入马克思主义。细想起来,那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结构的构想,可能更具有革命性,托尔斯泰主义则流于劝善之途,无力感便增强了。与托尔斯泰从道德与审美的角度打量生活不同,鲁迅关注的是底层人自身解放的问题。托尔斯泰无论爱意多深,还是对现实无力感的爱。鲁迅以为,新的知识阶级,已经不是托尔斯泰那样的人物,还应当是进入生活深处的改革者。

      1925年,在致徐旭生的信里,鲁迅说,在中国要成大事者,需学者之良知与市侩之手段。学者的良知,自然就包括托尔斯泰式的传统,而市侩之手段,乃俄、法大革命的遗风。鲁迅接受托尔斯泰的前提是,不是从孤立的层面摄取其遗产,相反,则在其中加进相反的因素。我们看他后来很少讲托尔斯泰,其实是现实性的吸引所致。在他看来,第一要务是铲除历史的垃圾,只说几句人道主义的话,大概是不得要领的。

      鲁迅的意思很明显,实现托尔斯泰及西洋个人主义精神,在中国要先铲除不平等的障碍。空谈理想,自己憨厚地对待别人,却不幸被对手所害,在中国不乏其数。他在《论“费尔泼赖”应该缓行》就说:

      俗语说:“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

      这句话暗含的逻辑是,人道的精神固然好,可是在中国,仅仅拥有这些还不够。天真的学者说几句漂亮的托尔斯泰式的话,并不得要领。

      他后来在译介卢那察尔斯基的《文艺与批评》的时候,以平实的语言转译了这位俄国批评家对托尔斯泰的批评。其中《托尔斯泰与马克思》一节,观点颇为明晰。那译文的看法是,托尔斯泰还不能以复杂化的观点看待社会的矛盾,也无法解决其间的内在紧张。卢那察尔斯基以为非暴力、无抵抗主义可能使敌对的黑暗肆意蔓延,乃一种助纣为虐的选择。马克思主义要解决现实的问题的时候,几个口号和观点是不能改变世界的。

      这找到了旧知识分子的根本问题。在鲁迅看来,马克思主义者的思想可能比托尔斯泰主义更为有效。鲁迅渐渐远离托尔斯泰,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的增高不无关系。

      陀氏乃精神的拷问者

      今人对鲁迅的诟病的原因,似乎是他不讲“费尔泼赖”,将温情放弃了。这是一种误读。

      对于鲁迅来说,温情的、爱意的存在殊为重要。但这要看在怎样的语境里。中国缺少托尔斯泰式的爱,在没有宗教的国度,劝善的结果可能是远离善,伪善倒可能肆意横行。建立善的世界首先是铲除伪善的存在。而面对伪善,则不能仅仅以善的态度为之。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义便浮现出来。

      在许多时候,鲁迅之所以用欣赏的眼光打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本,乃因为其有效地揭示了现象背后的本真。其不规则的、反逻辑的、超出感觉限度的审视,颠覆了世间的幻象。在精神的极度变形、夸张里,被虚幻之影笼罩的世间,露出本然。

      鲁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精神的拷问者,不仅是冷思后的悟道之言,也有自我生命觉态的唤醒后的共振。鲁迅似乎觉得,《罪与罚》写犯罪分子内心的独白,栩栩如生。每一种思绪都被跌宕起伏地绘制出来。拉斯柯尼科夫在仇恨哲学引导下的报复、杀人之举,是深陷灾难的一种扭曲。有学者提出这是二重人格的一种展示,是两个相反的人格在起作用。

      这样一个自我清高的人却成了杀人犯,变为罪人。人是多么不可理喻的存在!作者在描述其心理活动的时候,一再写他在折磨、刺激自己的途中获得快感。这种精神畸形的存在,我们思之不禁为之寒栗。那些在仇恨里诞生的哲学不可能带来希望,而给人间的是毁灭性的灾难。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善于对人的内心进行细致入微的描写,一些地方完全出乎读者的意料。人的内心诸多无绪、黑暗、可怕的形影形成了一个令人震颤的空间。

      鲁迅《野草》里阴冷无助的人与事,时光里凝固的泪痕,隐隐地有着《死屋手记》的遗响。在鲁迅身上的神异性因素,似乎可以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一种类比,虽然他们的差异那么巨大。

      不妨说,鲁迅欣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精神画面的极度紧张无聊、绝望后,还有着巨大的人性的闪光。用德·斯·米尔斯基的话说是“充满高涨的激情”。展示社会的问题,直面人生的困惑,乃他们共有的特点。只是选择的途径与常人不同,乃从大众走向自己的心灵,以自己的变化而面对世界,复杂性才有真正的真实性。在天使与恶魔之间,人的选择有时候是超于常理的。我们并不能用美和丑简单地扫描这个世界。常理下的生命反应被无序的精神替代了。惊恐不是来自苦难感的出现,幸事亦可能给来绝望。

      把目光投向了苏联新文艺

      1936年,鲁迅给日文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普及本写了导言。评价依然像十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但有了中国视角里的话。文章一再谈及残酷的美带来的启示。在赞佩的同时,也略有微词,他看到了与我们东方人不一样的地方:

      在中国,没有俄国的基督。在中国,君临的是“礼”,不是神。百分之百地忍从,在未嫁就死了订婚的丈夫,艰苦地一直硬活到八十岁的所谓节妇身上,也许偶然可见,但在一般的人们,却没有。忍从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为恐怕也还是虚伪,因为压迫者指为被压迫者的不德之一的这虚伪,对于同类,是恶,而对于压迫者,却是道德的。

      那时候鲁迅正在与小资产阶级的个性争斗,希望自己快些脱离旧影的纠葛。陀氏的那种痉挛对自己不过是一种负面的存在,在他看来,从陀氏的人物命运走出来,是一种解放的选择。从亲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远离这个残酷的审问者,鲁迅的转变给后来的研究者也带来了认知的困难。

      不希望在苦海的艺术里久久沉迷,那就要从孤独的个体世界走向大众,远离黑暗王国。在这个意义上看,他对高尔基的兴趣,渐渐超过旧俄作家的兴趣。晚年的鲁迅翻译高尔基的作品、法捷耶夫的作品,旧俄作家只有果戈理、契诃夫,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类作家。这里的价值取向是显而易见的。其小说思维被杂文思维代替的时候,《卡拉马佐夫兄弟》式的恢宏交响曲要想被召唤回来,已是大难之事。

      鲁迅的转变,使他把目光放到了苏联新文艺之间。这和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有所接近了。这时候他以往的那个头上模糊的声音渐渐被一种确切性所代替。他已离开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无序之路,进入了确切性的天地。前者没有“权威的声音”,后者则“有一个主宰性的声音”。马克思主义的艺术理念,要求作品思想的正确性,这未尝不可。但小说家的使命有时候不是思想正确问题,而是精神展示的真实性与复杂性问题。从复杂性到明晰性,那就把混沌未开的苦状让位于乌托邦的灵光缥缈的召唤,其实是朗照驱除魔影的缘故。试图摆脱混沌之状,但却越发混沌,这是他的一种悖论。而人性的柔美的部分也由此发出迷人的光泽。

      从托尔斯泰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西方学者已经说了许多。中国的鲁迅却有另一种鉴赏的体味,和他的生命哲学深切地连在一起了。两颗伟大的灵魂与这位东方的智者所不断凝视、对话的过程,也是鲁迅智性不断成长、成熟的过程。从俄国文学传统返回本土,在其参照里形成中国的问题意识和审美意识,终于使其成为与俄国文豪可以并肩的伟大的作家。

      (《光明日报》10.20 孙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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