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8年到现在,中国大学改革的步伐不可谓不大。可办教育的人必须明白,教育是一项长期工程,急不得。整天强调“世界一流”,不是理想的状态。在我看来,办教育应当拒绝急转弯,拒绝大跃进,不急不慢,不卑不亢,走自己认准的路。这样坚持5年、10年、20年,中国大学才有可能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康庄大道”。
到过国外大学的人都知道,校园里很安静。可是回到中国内地,几乎所有大学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校长不断地在制定发展计划,系主任也是踌躇满志,甚至每位教授都热血沸腾。这样的画面令人感动,但我必须说,这样的状态也让人担忧。大学改革,应当稍安勿躁。从几年前的大学扩招到今年的要求600所大学转为职业教育,一路走来基本上都是对于先前政策的调整与否定。这样不断的急转弯,非常伤人。
办教育的人要懂得,一个错误的决定,必须用十个很好的主意才能弥补过来。学生不应当成为小白鼠,大学也不应当成为小白鼠。一个重要政策出台,一代学生的命运也就与之直接相关。所以,教育的实验必须小心翼翼,特别忌惮连续急转弯。宁肯胆子小一点,步子慢一点,追求的效果是“移步换形”,而不应该是“旧新月异”。
中国大学之所以步履匆匆,源于国人的期望太高:今天讨论教育问题的人,主要有两种思路:一是“向外看”,喜欢谈哈佛如何、耶鲁怎样;一是“向后看”,极力表彰民国大学如何优异。这两种思路,各有其道理。作为“借镜”,两者都是很不错的资源。但需要警惕的是,没必要借此对当下中国大学“拍砖”。我在演讲的时候,经常会遇到热心听众提问,开口就是“中国没有大学”。我明白他的立场,但这样的表达是有问题的。中国不仅有大学,还有很不错的大学。中国大学“在路上”,请多一点点掌声,少一点点砖头。
现在有一种流行观点,说民国大学多好多好。可是持论者必须明白,今天的中国大学同样需要一种“了解之同情”。民国大学是一种精英教育,这与今天我们的高等教育模式很不一样。整个民国年间的社会动荡姑且不论,即便是在局势相对稳定的1930至1937年间,在校大学生也就四万多人。等到抗战胜利,这一数字有所增加,也不过八万多人。而今天则是每年大约2600万人在大学念书,二者很难同日而语。再如,当我们追怀民国大学的独立精神时,既要看到校长与教授争取自由的努力,同时也得承认这与民国年间教育部的管理不细、经费有限直接相关。所以,当下中国大学的困境必须直面,不是召唤“民国大学”的亡灵就能解决的。
大学史的研究也好,大学评论也罢,都应当是一种有情怀的学问,追求的是启示,而非影射。大家应当明白,中国大学不可能迅速地“世界一流”,所以还请大家多一点耐心。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目前这样全民都在关心大学问题。过于受关注,以至于没有办法从容地坐下来,喘一口气、喝一口水,这对大学发展是很不利的。
“五四运动”的时候,蔡元培在把被捕的北大学生营救出来后,留下一句“杀君马者道旁儿”,就离开了北京。这是借用汉代应劭《风俗通》的话,意思是说,对于骑快马的人而言,道旁观众越是喝彩,你就越快马加鞭;马被催得越跑越快,最后就气绝身亡了。对待中国大学,同样是这个道理,今天被追问为什么还不“世界一流”,明天又希望你多得诺贝尔奖,很可能导致中国高等教育步伐不稳,产生一系列的问题。
(《探索与争鸣》2014年第9期 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