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文摘报 2014年07月12日 星期六

    父亲的病

    阎连科 《 文摘报 》( 2014年07月12日   07 版)

        多年前,年仅五十八岁的父亲病死。哮喘病、肺气肿,直至发展到后来的肺原性心脏病。可是,仔细敲推想来,最直接的因果,是对我无休无止的担忧。是我,缩短了父亲的生命。

        自我记事伊始,属于我家独有的,是父亲早年的哮喘病在没有治愈时,我大姐就患上的莫名的病症。现在想来,姐姐的病确实就是今天常见的无菌性骨头坏死一类的魔症,然在那时,待耗尽我家所有能变卖的粮、菜、树和鸡蛋等等以后,换来的依然是医生的摇头和查找不到病因的无奈。

        那一年,春节前后的几日间,大姐为了让父母和她的弟弟妹妹过个好年,说她病轻了许多,然后就躲在屋里不出门,疼痛时,牙齿咬着下唇,把脸憋得乌青,也决不哭唤出一点声音。到实在无可忍了,她就躲到我家后院和村外无人的地方,揪自己的头发,把头往墙上猛撞,然后待剧痛过去,她就面带笑容地回到家里。就在那一年,我萌生了离开家的念头。

        一天夜里,我站在了父亲的床前。我说:“爹,我要当兵去。”

        父亲坐在床头,围着被子,脸上的平静异常而深刻,淡淡地却是极度肯定地说:“当兵去吧,总在家里能有啥儿奔头呢。”

        离开家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连科,安心去吧,家里塌不了天。”父亲说家里塌不了天,可我走后不久,家里的天却轰轰然然地坍塌下来了。

        1979年2月17日,被称作中越自卫反击战的那场南线战争爆发了。想起来,我是极其的幸运和软弱,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月后,因为参加了一个原武汉军区的创作学习班,返回时途经郑州,转道回了家里。到家时,母亲正在房檐下搅着一碗烧汤的面糊,我大声叫了一声母亲,她冷不丁儿抬起头来看见我,面碗在手里僵了一瞬后,便咣地一下落在地上,裂成了许多碎片,雪白的面糊流了一地。

        紧接着,我那都已白发苍苍的大姑、三姑和小姑,从屋里匆匆走出来,大姐、二姐也含着眼泪出来了,左右邻居也都匆匆地到了我家里。我的父亲是最后从我家房宅的后院走出来的。他步履缓慢,仿佛是一个老人。看见我后,他脸上是震惊与兴奋的表情,可在那表情下面,则是掩盖不住的对我突然出现的一层担忧。也就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在中越战争爆发的一个多月里,我家所有的亲戚老少,统共三十余口人,都住在我家,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每天到邮局查问有没有我的来信,偷偷地去庙里,在各种神像的前面烧香许愿,为我祈求平安。

        而我的父亲,一方面因为战争对我的忧虑,一方面加上家里人多的杂乱,于是,他彻夜不眠,夜夜起床,独自到后院的空地上,盯着夜寒通宵散步。在战争持续的一个多月里,他在那阴冷的后院散步了三十来个夜晚。终于,那缠绕父亲多年、好不容易有些轻愈了的哮喘病,在我当兵走后的两个月,再次复发,而且愈发地严重起来。我没有想到,父亲的这次病复,会种下那样不可再治的祸根,会成为他在六年后故逝的直接原因。

        当父亲因此故逝之后,在二十余年间,我无数次地设想、幻化父亲独自在夜深人静之时,走动在那有三棵桐树、一棵椿树的我家后院,他漫动的脚步肯定要轻起缓放。不消说,母亲睡醒之后,会去后院找他。这时候,这对多难的夫妻,我的双亲双老,他们会有一问没一答地谈些什么呢?关于战争,关于他们的儿子,关于他们眼中的人生、命运,及人生在世最基本的生存,还有生老病死和他们儿女的婚姻,哪些是他们最深层、最直接,也最为简单的思考呢?

        (《我与父辈》江苏人民出版社)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