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先行,将错综复杂的历史简单化、图谱化,乃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于是乎,王朝的衰落乃至覆灭,人们不去考察其背后的深层次复杂原因,动辄将责任推卸到弱女子的身上,一句轻飘飘的“红颜祸水”,把帝王荒淫乱国的罪责解脱掉一半以上。
人们的思维逻辑很单纯,很笔直,之所以会有“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结果,就是因为帝王为美色所误、所伤。其实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其他的且不说,夫差在吴越争战中渐落下风,直至败亡,主要原因,应该讲不是迷恋美色、寻欢作乐,而是在于刚愎自用,昧于对战略局势的判断与分析,战略方向选择上犯下大错,没有趁着夫椒之战的胜利一举翦灭越国,过早地实施战略重心的转移,把“北威齐晋”、称霸中原作为自己追求的战略目标。而勾践的胜出,主要靠的也不是什么西施、郑旦的“美人计”,而是他能够彻底打破“军礼”传统的束缚,不按正常的游戏规则出牌,突破道德的底线,实现了越国战略利益的最大化。可是,后世人们忽视这些历史本相,简单地将越国灭吴的主要功劳记到西施们头上,这真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
由于自汉武帝时代起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家思想文化战略,儒学遂成为长达两千余年的统治思想,其所倡导的价值观,也成为人们衡量道德、判断是非、区分善恶、认知美丑的根本标准。这同样是典型的历史简单化、平面化解读。
譬如,越王勾践完成灭吴称霸大业后,两个最重要的功臣范蠡、文种,一个见机而作,及时隐退,躲过劫难;另一位不能知所进退,恋栈留下,结果落得枉送性命的悲惨下场,印证了所谓的“兔死狗烹”的铁律。但是,事情并不如此单纯,范蠡被逼得泛舟五湖,弃官经商,文种遭遇残酷的屠戮,越王勾践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固然是重要的因素,但却不是关键的原因。
细加考察,我们可以发现,导致这样的结局之根本原因,是范蠡与文种的身份问题。范蠡,字少伯,其生卒年不详,春秋末年楚国宛(今河南南阳)人,著名政治家和军事家。文种也作文仲、字会、少禽,一作子禽,春秋末期楚之郢(今湖北江陵附近)人,著名的谋略家。
问题或许就出在他们身为楚人这一点上。春秋时期,列国纷立,争霸兼并无已,身为楚人的范蠡和文种跋山涉水来到越国,为越国攻吴出谋划策。由于范蠡政见卓荦,智谋超群,很快就获得了越王勾践的充分信任,官拜上将军,与文种一文一武,辅佐勾践经国治军。经过多年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使越国转弱为强,在政治、军事上彻底战胜吴国,帮助勾践登上了“霸主”的地位。事成之后,范蠡挂冠归隐,泛舟五湖,“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成为一代巨商,世称“陶朱公”。
文种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他深富韬略,并具有极其出色的行政管理能力。然而,灭吴之后,文种却比范蠡少了政治上的敏感与睿哲,他自觉功高,没有听从范蠡的劝告,继续留在越国朝堂上为臣,终于牵动了勾践的杀机,喋血长剑,黯然谢世。
这一切之所以发生,是勾践内心深处对“外臣”“客卿”根深蒂固的疏离与排斥。文种的倒霉,就在于他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上的根本局限,误以为自己在越国呆久了,就不再是楚国人了,以至于窝窝囊囊、不明不白丢掉了性命。
可是,历史上的典籍中,却很少注意到这方面,认为文种的死,同后来的韩信之被杀,多有相同处,于是就将他的死因,轻忽地归结为“兔死狗烹”这一点上,这不能不说是简单化、程式化评论历史人物的做法。
(《中华读书报》6.25 黄朴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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