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苏轼,大家可以了解到他所创造的一个文学风格,他几乎是一扫唐代的贵游文学。
“贵游文学”是说追求贵族气的豪迈、华丽,挥霍的美学感。可是到苏轼的时候,他建立了宋代诗风的一种平实。他的作品当中常常有一些句子几乎是不像诗的。比如“人生如梦”“多情应笑我”,他可以把世俗的语言非常直接地放入诗中。可以说,从美学角度来讲,大概苏轼是最高的。
在苏轼的身上,完美地体现了儒家、道家、老庄、佛教所有东西的融合。苏轼在宗教上的领悟,不是说达到多么高的境界,而是他发现自己没有达到多么高的境界。
苏轼读佛经然后写信给佛印和尚说:最近修炼到八风吹不动,也不贪婪了,也不嫉妒了,也不生气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佛印和尚就原信退回说他放屁,苏轼气得半死,跑到金山寺去大骂佛印,佛印就哈哈大笑说: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苏轼马上就懂了,自己也哈哈大笑。因为你以为自己修炼得很好,既然八风都吹不动,可人家骂你放屁却会生气。所以苏轼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回来做人了。
苏轼很有趣,因为他处处流露出“我其实做不到”。对于人的眷恋,人世的牵挂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又写文章说我要放下,在这当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吃饱饭他就摸他的肚子,肚子很大,然后问别人,你知道这肚子里都是什么吗?有人讲是一肚子文章,他就摇头说不是。后来问朝云,朝云说一肚子牢骚,他说对了。其实他很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大智慧,因为在生命里我们会作假,我们甚至会塑造出一个假的自我出来,甚至越来越觉得这个假的自我是真的自我。尤其在修行的过程当中,你越读哲学、宗教的东西,越觉得领悟了,领悟以后你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发言不逊。可是苏轼的每一次悟道过程都会被破功,他觉得真好,因为破功你反而轻松了,你不必背负我是悟道者的那种尊严。我想这是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
苏轼四十五岁被提解进京。在监牢里面的这一段时间,我相信是苏轼的脱胎换骨。他写给弟弟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没有任何要求生命当中所谓的权利、所谓的财富、所谓的正直,而是说和自己眷恋的人在一起过平淡天真的日子,这才是重要的。他被放出来后下放黄州,所有的人都不敢理他,因为他是政治犯。这个时候没有人敢碰他,马孟德这个唯一还可以照顾他的朋友,就找了东边的一块坡地去给他耕种,所以苏轼取号“东坡居士”。
这个时候苏轼死掉了,苏东坡活过来了。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是这个时候写的,大家看到《念奴娇》的时候,会感觉到苏轼不是走在宋朝了,而是苏东坡走在三国的历史当中了。
(《蒋勋说宋词》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