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中国老兵

    上世纪50年代，因为战争留在越南富国岛的1500余名国民党军人，如今只剩下两人，而常住在岛上的，只有余集年一人了。他现在是越南人，但历史若向前追溯61年，他曾是一名中国士兵。

    就像一片世外桃源

    想找到余集年，实在不容易。

    富国岛在越南的最西边，面积不到600平方公里，傍着泰国湾，北距柬埔寨只有11公里。时常用手机搜索地图时，都会显示成柬埔寨。

    通过当地的海南会馆与华人乡济会，我们才寻到了去余集年家的小路。汽车离开繁华的街市，在热带雨林般的荒林中，像船一样颠簸前行，身后掀起漫天的红土。最后的一段路，汽车无法通行，我们只能背上沉重的行李，在近40摄氏度的高温下，一点点步行深入雨林深处，走一走，喘一喘，汗水滴下来。

    40多分钟后，在一片茂密的绿色中突然岔出一条小路。周围静得出奇，满眼皆是绿色，高大的椰子树、笔直的胡椒木、低矮的芭蕉挤挤挨挨，还有吊床挂在树间，余集年的家就在中间的空地上。

    这里，就像一片世外桃源。

    乡音明显让余集年老人有了意外的惊喜，他咧着嘴笑着，言语中带着浓重的广西口音。“这里挺好的，我有6个孩子哩，吃喝他们都给我送来……”老人眯着眼睛。

    日子像水一般平淡地流过，老人现在最常做的活计，就是帮家里照看那一片胡椒林，做些最简单的农活，就像自己曾经在家乡做的一样。

    65年前，刚刚21岁的余集年，遇上了兵败时抓壮丁的国民党部队。就这样，在解放战争即将结束时，他被卷入战争。

    一去便是60多年

    余集年的中文已经不大流利了，只有当回忆起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他的声音才会高起来。但记忆，早已支离破碎。

    余集年记得，自己被编入了国民党第12军330师988团3营7连，自己的最高长官，是抗日名将黄杰，“我还记得他来给我们讲过一次话”。

    从历史记载看，余集年确应为黄杰的部下，但在黄杰所辖的第一兵团3个军中，并没有12军这一编制。他掌管的是14军、71军、97军。

    只有一点余集年还记得清楚，1949年正月进入部队后，其实一场仗都没打过，做得最多的就是撤退。

    1949年12月，进退维谷的黄杰，接到了陈诚的一封电报，建议他“先行进入越南，相机行事”。12月12日下午，黄杰与法方签署协议，13日上午部队进入越南。

    这一去，对余集年来说，便是60多年。

    开荒种地自给自足

    如今，处在革新开放中的越南，已日渐繁华。在小小的富国岛上，早已建起了一座座豪华的度假村与别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如织。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余集年无关。

    这60多年，余集年一直躲在这片茂密的丛林中，与一位华人女子结婚生子，安心做着自己最初的本行：农民。世外的一切，他已不愿再去过问。

    也许，这段入越的避难之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作为最高长官，黄杰在入越当晚便被法军软禁，余集年等人的日子更加凄苦。

    法方将33400余名中国士兵安置在蒙阳、来姆法郎监禁起来。蒙阳是废弃煤矿，中国军队到来时，恰逢越南雨季，阴雨半月不停，数万人不分男女老幼，拥塞在这片废墟上，食物每天只有两顿稀饭，缺乏淡水，士兵水土不服，多病少药，死亡不断。

    一周后，黄杰获法方同意巡视部队。“官兵们见到了我，顿时爆发出一片哭声，震撼了营区每个角落……我对他们安慰与劳问，竟无法从口中说出，我也被痛苦的感情所刺伤，盈眶的热泪，掩盖了千言万语……人生最值得珍视的是自由，而今天我们竟平白失去了自由，简直就像生活在火山的边缘……”

    军人曾经的骄傲早已消失殆尽，战士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乡野时光，胼手胝足，建造房屋，开荒种地，自给自足。

    余集年还记得在那段日子里，营区发生过两次火灾，因为房子造得太近，营区几乎付之一炬，但随后大家又会合力建起新的营舍。 

    1500多人自愿留下

    余集年最初一直想回到家乡，随着时间流逝，这个梦想渐渐淡了。不是不想，是不可能了。

    1950年上半年，驻印支法国殖民军与越盟战事失利，在越南北部渐渐失去控制。蒙阳与莱姆法郎毗邻广西，法军随将软禁的中国军人用船运至越南的最南方，全部迁禁于富国岛，设阳东、介多两营区。

    这座原本只有几千人的小岛，顿时因3万多中国军人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被流放的中国军人们，也因孤岛的与世隔绝，开始渐渐生活自在了些。

    余集年也到了富国岛，他只记得当时“坐了一艘好大的船”，到了岛上，“到处都是树林，没有路、没有房子，我们的枪早就没了，只有法国人按时供应的粮食，一天两顿稀饭，还不许我们离开营地，一天到晚吃不饱，那个饿啊，……”

    远在南方的富国岛炎热潮湿，四季如夏，瘦弱的余集年和战友们一道，开始在岛上砍树建房、开荒修路、四处找野菜、打鱼，偷偷逃出去给当地人做工算是好的，“没有工钱，但能给一顿饱饭，足够了。”余集年对富国岛的生活还算满意。

    休息的时候，余集年和战友们凑在一起，“有些老兵，说着和日本人打仗的事儿，那些没日没夜、不断死人的日子，老兵说着说着就哭了。”他们是最思念家乡的一群人，但他们，只能等待，等待一个模糊的未来。

    外界并没有忘记他们。在黄杰的不断努力下，1950年10月，蒋介石派遣顾问和代表专程赴富国岛宣慰，欧美游客、政要也曾闻讯来访，官兵的生活终于有所改善。但台湾的屡次申请，接回留越士兵，并未被法方同意。后来，冷战开启，美国人建议让富国岛的国民党部队，直接投入战事，成为战事补充资源，国民党不赞同，但法国人仍将这些军人视作一笔重要的资源。1951年12月25日，为了引起国际关注，黄杰与众官兵策划大规模绝食行动，当天万余官兵、眷民齐集阳东机场，灶具锅底朝天。驻富国岛法军早有准备，将枪炮锁入军械库，表示任由华方处置，但就是不放。

    1953年5月，接运的军舰终于到达阳东，近3万人分7批回到台湾。当时约1500多人自愿留在越南，其中就有余集年。“当时很多人都出去做工，我也一样，几乎是半脱离了部队，还有些人在越南找了老婆，开始了新生活。等我知道消息赶回来，船已经开了。”他眯着眼，“不可惜，我就想过个安稳日子，不想再打仗，所以才躲到了这儿。现在不挺好？”

    不富足但有滋味

    在那里，他又做了60多年的农民，开荒种地，养家糊口，有了6个孩子，又有了孙子、孙女。日子虽说不上富足，但也有滋有味。生活，似乎原本就该这样。

    他早已拿到了越南的身份证，他的孩子们，也不再会说中文，成为真正的越南人。

    只有老兵，还有着自己的生活。那间用木板与铁皮搭起的简陋屋子里，他始终不习惯光脚，还是喜欢穿着鞋走动；堂屋的正中摆着贡桌，布置成小时候家里的样子；过年时，一定要割肉、做菜，丰丰盛盛地迎接新的一年。

    老兵，还有着自己的挂念。他一直尝试着给家人写信，但因为变迁，曾有过的联系也在上世纪90年代断了线。直到2011年，“老兵回家”活动找到了他，并为他联系到了家乡的弟弟余正年，在网友与志愿者的帮助下，余集年才回到了家乡。当年离乡时，余集年21岁，弟弟18岁，再见时，两兄弟已84岁、80岁。

    15天后，余集年又回到了越南。

    再回去？“回不去了，家在这呢，孩子也在这呢，回去看看，就行了，再去，身体吃不消了。”老兵呵呵笑着站了起来。

    其实，余集年还算幸运。他的战友李志雄、莫兴业，都是在刚刚备好护照准备回乡时却离开了人世。在阳东市郊，有一块“留越国军病故纪念碑”，专为在富国岛死去的官兵所设。

    当年留在富国岛的老兵，如今只剩下两人，而常住在岛上的，只有余集年一人了。对活到今天的余集年来说，或许他的名字，便是恰好的写照：待到心有余暇，容得下时光，集得起年岁，懂得在不同的阶段过不同的生活，应时而变、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归宿。

    (《解放日报》4.17 梁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