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种病,随处可见;它给人痛苦,也带来灵感;它是医学问题,更是社会问题。我们接受它,然后战胜它。
抑郁像一口井
死会很快乐?被污名化的抑郁症我就是飞镖盘抑郁并生活着
根据加拿大学者费立鹏在2001-2005年间的调研,中国抑郁症的患病率为6.1%——这是我国最近的一次抑郁症流行病学调查。根据这个数据推算,我国的抑郁症患者已经达到9000万。
王丫米和大多数普通白领一样,2006年时,她在上海工作,老板正在融资,所以王丫米每天都要写宏大的PPT。
“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的工作是在吹牛,觉得特别压抑。我每天做这个有什么意义啊?”王丫米后来就不上班了,陷入到一个特别封闭的状态中。她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陷在沙发上,沙发上都能坐出一个坑。王丫米开始回想自己的经历,然后她就会开始哭。“我的价值在哪儿?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抑郁的开始各式各样,但抑郁的过程就像同一口井,在这个井底,每个人都对所有事不再有兴趣,那些灌入腹腔的井水,含有一种叫“自责”的毒。
“我不能坐在这儿,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家人,我不能不上班啊……我应该早起给我前夫做好早餐……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别人……”王丫米不想吃东西,瘦得只剩80多斤。
王丫米原本是一个比较有耐心和理性的人,但抑郁时就特别容易怒,和的士司机吵,和同事也吵。她的感觉也变得迟钝,她曾开过13年的汽车,从来没有追过尾,但抑郁的半个月里,就追尾了两次。
也有人好心劝解:“你去喝点牛奶,泡个澡睡一觉。”但是别人不能理解,王丫米从床上起来,甚至上个厕所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美国作家、“资深抑郁症患者”安德鲁·所罗门在《忧郁》一书中写道:“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时,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作为最摧残和消耗人类的疾病之一,专业书籍中那些有关症状的机械的描述——“一种精神疾患”“食欲睡眠紊乱”“丧失兴趣”“持续的心境低落”,并不能悉数传达抑郁症的可怕之处。
死会很快乐?
自杀,是抑郁症最为可怕的症状。
2013年年初的时候,王丫米也开始想到死,成天琢磨着怎么去死。有一天,她把家里所有的药——感冒药、抗生素、安眠药、抗抑郁剂,都找齐了。“那个时候,我想通了,觉得死亡是特别美妙的事情,……我感到很快乐,很平静,很少能得到这种平静。”
“自杀意念”是抑郁症诊断手册中的主要症状之一。抑郁症的自杀风险是19%,每5个抑郁症患者中有一个会将自杀付诸实施。中国每年有28.7万人死于自杀,63%的自杀者有精神障碍,其中40%患有抑郁症。
抑郁症患者为什么会频繁地产生自杀的念头?他们的脑海里都是悲观的想法,回溯过去,只有痛苦和压抑的时光;当下,没有任何事或是人能引起他们一丝一毫的兴趣;未来,都是灰色,永远不会再快乐起来。所有的精神生活都因抑郁而坍塌,所有的生命功能都丧失殆尽。
这不只是主观感受,2013年发表在医学名刊《公共科学图书馆》(PLOS ONE)上的一份研究报告称,抑郁症能使人失去行动能力,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致残原因。
在传统的认知里,癌症、心脑血管疾病、糖尿病这样的躯体疾病才是人类社会的心腹大患。实际上,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单相抑郁症已经成为第三大负担疾病,到2020年,将升至第二位,仅次于冠心病。
被污名化的抑郁症
王丫米认为自己自救还是蛮积极的。市面上能买到的抑郁症的书,她都去看,也去看医生。
“我做了巨大的心理建设,去看精神科医生,我在外面战战兢兢地排了三小时队,想了半天怎么跟医生说,要不要追溯童年,我以为会和医生聊很多,医生会问我很多,”王丫米说,“但他就问你睡眠怎么样,情绪怎么样,谈了三分钟,给我一张100多个问题的表格,测试完,告诉我是中度抑郁,给开了药,完全和我看感冒是一样的。”
在重度抑郁症患者李橙(化名)看来,不论医术好坏,中国医生的病人太多了,只能给你三分钟。“你说多了他听不进去,他基本听两句就给你开药,因为后面的病人太多了,他也不会记得你是谁。”
和躯体类疾病能借助一大堆仪器和生化指标不一样,抑郁症的诊断和治疗主要依靠病人的诉说和医生的经验。找到合适的心理医生,从来不易。安德鲁·所罗门在6个月之内换了11个心理治疗师,每换一个治疗师,他就得把自己的痛苦重新讲一遍。
在全球3.5亿抑郁症患者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接受了有效治疗。中国则是5%~10%。造成这个糟糕的局面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对精神类疾病的污名化。此外,抑郁症还被认为是中产阶级或是文化人的疾病,实际上,抑郁症具有普遍性,不分年龄、性别亦或是职业。
在所有的误读中,将抑郁症看成一种单纯的心理疾病,恐怕是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抑郁症患者以为靠自己就能“走出来”,拒绝精神科医生和药物的帮助。
“抑郁症可以说是一种心身疾病,影像学提示,抑郁症患者的脑部和正常人有不一样的地方”,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教授赵旭东说,“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中,一种或多种神经递质系统的活性有改变,比如5-羟色胺在减少。”
我就是飞镖盘
李橙2007年第一次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才23岁。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李橙起初死活不肯吃药,“这个病怎么可能需要吃药?明明就是心理问题。”
后来李橙实在受不了了,开始吃药。吃到第10天,忽然就起效了。李橙一下子变得思维敏捷,情绪也变好了,心理上康复的感觉比生理上的创伤愈合的感觉对一般人来说,要陌生得多,感觉就像是上帝啪的甩了你灵魂一巴掌一样。
李橙吃了两周药,状况不错,就把药停了。“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病需要长期吃药,谁知道这是个这么变态的会复发的病?”
有一天,李橙的同学来她家玩三国杀,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这个病没有让我智商下降,但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李橙就是看到一本书都会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看不懂的。就这样形成恶性循环,先是恐惧一切,然后再恐惧你自己的恐惧。
科学界已知抑郁症受到基因和外部环境共同影响,但不知道哪个因素的作用更大。奇怪的是,虽然对它的机理一无所知,高效的药物却从来不少。服用抗抑郁药之后,60%~80%的患者会被治愈。不过,只有不到50%的病人对第一次服用的药物有反应。
财新传媒的张进在博客中分享过他的抗抑郁药的经历,最初服用的是罗拉、氢溴酸西酞普兰片、三辰片,两个月后,情绪、思维和行动能力没有改善,医生为他新加了一种药以后仍不见效;在更换主治医生之后,医生为他重新选择了4种药物,这一次,终于见效了。
精神类的疾病大多采用这种试错法治疗,“让你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飞镖盘。”安德鲁·所罗门说。
抑郁并生活着
从进化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情绪如同其他生理功能一样,是对环境变化的一种恰当反应。而且也有研究表明轻度躁狂、抑郁与活力、创造力及魅力相关,可以给个体带来先天优势。因此美国心理学家史培勒说:“这种病往往袭击那些最有抱负、最有创意、工作最认真的人。”
历史名人牛顿、达尔文、林肯、丘吉尔等,还有很多作家,像三毛、弗吉尼亚·伍尔夫……都曾被抑郁症所困扰。“没有对死亡做过认真思考的人,对生命也不会有真正透彻的理解。”因此,抑郁并生活着,有时也是人类高贵的天性。
王丫米说她要感谢抑郁症,如果不是抑郁症,她会一辈子在主流体系里稳稳当当的,不会想到要自我实现,不会在感情出现问题时结束婚姻,而是凑合过下去。和抑郁症为伴的那段日子,正是她人生观推倒重来的时候。
抑郁被治愈之后,李橙也觉得其实这是一件好事情。“虽然我们经历过正常人不必经历的痛苦,但我们对幸福的敏感度更高,也比较容易知足。”
当然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我们也不能把问题都归结于抑郁症。“比如孩子抑郁,要看到教育的问题;职员抑郁,要看到工作压力的问题;官员抑郁,要看到官场的文化和体制对人的压力。”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徐凯文说,“抑郁症是结果不是原因。不要把抑郁症当一个狗皮膏药一样到处贴,这样的话实际上就是用抑郁症掩盖了实际存在的问题。”
(《南都周刊》2014年第10期 徐卓君 沈玎 刘翩翩)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